

2018年的最后一天,濟南的最低氣溫達到零下7度。申軍良呆坐在天橋區二環北路附近的租住房內,愁眉不展。即將到來的年關、50萬元外債和還沒有找到的大兒子……這個曾經的能人,已經被噩運撕扯得千瘡百孔。新的一年,他希望有份不錯的工作,更希望能找到14年前被搶走的兒子。
2018年12月28日上午,一宗特大拐賣兒童犯罪案件在廣東省廣州市增城區人民法院第二法庭宣判。因被認定在2003年至2005年間持續作案拐賣兒童9名,張維平和四名同伙,兩人被判死刑,兩人被判無期,一人被判有期徒刑十年。當年的人販子大多落網獲刑,但被拐的9個孩子,至今一個也沒能跟家人團聚。
鄰居竟是人販子
“你快點回來,申聰被人搶走了!”2005年1月4日的這個電話,徹底改變了申軍良的生活。
28歲的申軍良是河南周口人,高中畢業后就到了廣州增城打工。他從收發員到物控,最后成為一家大型電子玩具公司注塑部的主管,手下的一線員工有上萬人。“別人拿三四百塊錢工資的時候,我工資加獎金能有五六千元。”回憶起曾經的輝煌,申軍良滿是自豪。作為鎮上的能人,當時有不少鄉親來投奔他。
2004年11月,妻子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申聰從老家過來,一家人搬進了沙莊江龍大道一棟4層民宅305房內。每天,申軍良外出上班,妻子則獨自在家帶孩子。這樣的日子平淡、幸福。
當時的申軍良甚至打算和別人出去開廠子,自己當老板。“當時很多人沒有貨源,我有!”那時候,很多人搶著請他吃飯。一出廠,就有兩三輛車圍上來。現在,原來的“小馬仔”都月收入過萬元,有的甚至開上了豪車。而當時,他們和申軍良差了四五個層級。
然而這一切都在2005年1月4日改變了。
那天是農歷十一月廿四,距離申聰周歲生日不足半個月。申軍良已經準備辦酒席,請同事們一起慶祝。
接到妻子電話時,他剛開完會,手里還抱著一摞資料。聽到妻子沙啞的聲音,手機和資料都摔在了地上。“我兒子被人搶走了!”緊接著,他撕心裂肺地朝著同事們喊。
后面的女同事幫他撿東西,公司秘書把這件事很快報告了老板,老板特意派司機拉著申軍良去追。
“從我住的地方出來是一條南北大路,往南是去東莞,往北是去增城市區。”事后他才知道當時跑反了,追到了市區。當時也有同事騎著摩托車往東莞方向追,但一無所獲。
到底是什么人搶走了申軍良的孩子?他對門的鄰居周容平。誰能想到,住在對門的鄰居會是人販子?申軍良幾乎和他們沒有什么接觸,妻子偶爾能見到他們,打個招呼。其實他們早被盯上了,雖然對方在這里只住了20多天。
趁著申軍良上班不在家,周容平等人強行闖入,將申軍良的妻子捆起來,嘴上、眼睛抹上“藥”,把申聰搶走,坐上事先準備好的摩托車逃走。之后申聰經張維平、“梅姨”之手賣出,最終賣了13000元。
累了就靠在墻邊瞇會兒
孩子被搶之后,申軍良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妻子精神分裂,需要接受治療。
他天天出去找孩子,偶爾去一趟公司。不過老板挺仗義,即使不上班,前三個月照樣給他6000元工資。
自尊心很強的申軍良不好意思再去廠里,也再沒拿過老板的錢。
2005年至2008年的四年時間里,申軍良跑遍了珠海、深圳、東莞、廣州。打聽到人販子鄰居去了珠海,他自己印了一大摞尋人啟事,就跑過去了。他見人就問,大街小巷都貼了尋找申聰的啟事。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住過賓館,累了就在墻根或者草地上瞇一會兒。一睜眼,又開始找。
打印一張尋人啟事最便宜6毛錢,在珠海發了近10萬份尋人啟事,不但積蓄用光了,申軍良還欠了一屁股債。2008年底,他回家把車賣了;2009年,他又把老家的房子賣了。
眼看著表弟家快垮了,在濟南開家具廠的表哥想幫他一把。本來想讓他到廠干管理,但為了時間自由些,申軍良開起了貨車。
2009年至2015年7年的時間里,一有消息他還會往廣東跑,前后去過15次左右。留在濟南的時候,他也會通過各種渠道打聽。
這些年,他不是沒想過放棄,找孩子實在太苦太累了。14年來,他為了找孩子花了150萬左右,外債就有50萬。他從2016年開始攢著各種票據,僅2016-2017年就有20多萬的車票、打印費、住宿費等。
但這樣的念頭往往一閃而過,每次出發在路上的時候,他最能體會一個爸爸的責任。
申聰是申軍良的第一個孩子,孩子出生后,申軍良買了一兩百張兒歌DVD,他想陶冶孩子的情操;孩子稍大一點,他又買了很多故事書,一下班就給孩子講故事。看到小家伙高興地笑,他心里比喝了蜜還甜。
“他的哭臉、笑臉,每一個動作都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相比之下,他對老二和老三基本就沒有管過。他從來沒有抱過他們,沒有給買過零食。兩個人內向而又膽怯。
他愧疚,但更多的是無奈。說到這里,他的眼里泛起了淚光。
夢里孩子穿得破破爛爛
2016年3月至6月,涉案嫌疑人張維平、周容平等人先后落網。2017年11月2日,張維平等人拐賣兒童案在廣州市開庭審理。張維平交代,2003年至2005年間他們共拐賣兒童9名,把申聰和另外7個孩子賣到了廣東河源市紫金縣,另外一個孩子被賣到了惠州惠東縣大嶺鎮。
“我在紫金縣找了一年多,找出50多名疑似被拐賣的兒童,都不是申聰。”申軍良還找到“神筆警探”林宇輝求助,希望他能幫申聰畫一張畫像。
紫金縣有位熱心人當時給申軍良打電話,說自己知道有個孩子是2005年1月份被賣過來的,和申聰被賣的時間吻合。
申軍良立即趕了過去,戴上帽子,遠遠觀察。“怎么看,怎么像!”他幾乎已經認定這就是自己的大兒子申聰。在等待DNA檢測結果的那段時間,他甚至已經開始籌劃:怎么跟孩子說,怎么建立感情,怎么和收養家庭說,怎么安排申聰上學,如何讓老二、老三和申聰相處,回濟南要請誰吃飯……他興奮地經常失眠。
DNA比對結果顯示,那個孩子不是申聰。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萬箭穿心的痛。”申軍良當時站都站不穩了。希望又破滅了。
申軍良不止一次夢到過申聰。有的時候高高瘦瘦,衣服很臟,穿得很破;有的時候又是矮矮瘦瘦,衣服一樣又臟又破。他說,從來沒有夢到過申聰高高大大、穿著體面的樣子。
2018年12月28日上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被告人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陳壽碧拐賣兒童一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以拐賣兒童罪判處張維平、周容平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楊朝平、劉正洪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陳壽碧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罰人民幣三千元。
當天凌晨,申軍良從濟南坐飛機趕到廣州。聽到判決結果,他和其他家長一樣,心情很矛盾。張維平該死,但他們怕張維平死了,中間人“梅姨”就斷了下落。畢竟,9名被拐騙來的孩子都是通過中間人“梅姨”來完成交易的。
2017年6月,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向社會發布征集線索的通報,公開了“梅姨”的模擬畫像。該通報稱,綽號“梅姨”的女子可能涉及多起拐賣案件,“真實姓名不詳,現年約65歲,身高1.5米,講粵語,會講客家話,曾長期在增城、韶關新豐地區活動(不排除其就是該地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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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找份工作,掙錢找孩子
再有10來天,申聰就滿15周歲了。
“現在范圍已經非常小了,紫金縣只有60多萬人,14-17歲的孩子只有2萬左右。”對于找到孩子,申軍良滿懷信心。其實這13年來,申軍良是9個家庭中唯一堅持尋找孩子的人。他充當了家長們和警方的聯絡人,成了“隊長”,他詳細詢問了每個孩子的出生日期、被拐賣日期、體貌特征等,并印成彩色宣傳單。
在申軍良看來,自己離找到孩子越來越近了。他手里還有兩個重要的線索。
“交易申聰的飯店就在紫金縣汽車站附近,張維平供述,自己膽子小,當時多在飯店二樓看,買孩子的是一對30歲左右的夫婦,他們和飯店的老板應該認識。”申軍良說,這是一條重要的信息。
他們還找到了和“梅姨”一起生活過的老人,不過老人稱,他并不知道和自己生活的人就是“梅姨”。“一個外鄉人,不可能到了紫金縣,很快就摸清了誰家想要孩子。”他們一直想找這個老人確認情況,但沒找到。
雖然現在感覺越來越有希望,但申軍良不得不面對冷冰冰的現實:50萬的債務和一家人窘迫的生活。
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沙發都是在廢品里掏來的,破爛的地方糊滿了透明膠帶。桌子是撿來的,屋里有兩臺電視,都是人家淘汰的,根本沒法看。
“現在家庭實在太困難了,想到要過年了,我晚上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申軍良想找個工作,他之前干過企業管理,做過物流供應,還能開車,有B2駕照。他不想接受別人的施舍,他想靠自己的本事掙錢。
一轉眼14年過去了,又要到1月4日。這一天對申軍良來說,是個劫。2018年1月4日凌晨,申軍良喝了一斤白酒后,蜷縮在賓館的床上,根本難以入睡。不過當問到這些年值不值時,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值!
“希望2019年有個好結果。”申軍良說。
(生活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