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東菏澤,有不少世代制作棺材的家族。從這里出口到日本的棺材,占到當地市場90%的份額。而這些“棺二代”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延續著父輩的手藝與情懷。

記者 | 楊立赟
編輯 | 牙韓翔
2017年,父親去世后,躺進了他生前指定的兒子李如啟親手打的棺材,離開這個世界。
父親在世的最后兩年,有一回無意間在兒子的棺材廠車間里看到一棵兩噸重的紅木,又粗又結實。給人做了一輩子棺材的父親,一眼就看出來,這棵紅木“做棺材好”。李如啟聽出來父親的意思,便把這4萬多元的木材留下了。
這么粗壯的紅木,剛好夠打兩口棺材,一口雕龍給父親,一口雕鳳給母親。
李如啟打棺材的時候,父親常常去這個山東菏澤曹縣的工廠“監工”,要做多大尺寸、底板怎么打才結實、棺材板怎么開方便、雕花用什么樣式,全都按照他自己的心愿。兩個月后,一對龍鳳棺材終于完工了,時年83歲的父親去“驗收”時頗為滿意,想到身后事,安下心來。
“父親辛苦一輩子,要給他一個好的歸宿。”李如啟一邊打棺材,一邊在心里默默與父親做一個漫長的告別。
這樣的場景在43年前也發生過。
1976年,爺爺去世時,李如啟的父親也親手為他的父親打了一口棺材。
李家打棺材的歷史,是從爺爺開始。爺爺是1880年代生人,1916年開始跟著鄰村的老木匠學活,因為手藝好,在家里排行老三,得了一個“三木匠”的綽號,很快遠近聞名。誰家有親人去世,都知道找“三木匠”打棺材。
傳到父親這一輩,手藝就更精進了。父親從1940年代開始做棺材,技術純熟到不用尺子,把手當圓規,在木材上用手一丈量就知道尺寸,精準無誤。
那個年代,木匠是手藝人,相比剃頭師傅和戲子而言,社會地位頗高,受人尊重。
但由于山東家庭子女多,靠父親一人打棺材,孩子們依然餓肚子。李如啟的童年,吃不飽飯是常事,黑窩頭也是常吃的食物。兄妹七人,排行第五的他并不因年紀小而額外受寵,那時候常常要把糧食讓給哥哥們,大孩子先吃飽了才能干活賺錢。
從小在木材堆里長大的李如啟并沒有料到,有一天他竟開起了棺材廠,徹底告別父輩和祖輩的小作坊模式,發家致富;也不是給鄉里鄉親一口一口打棺材,而是用一個個集裝箱,把棺材賣到日本去。

1964年出生的李如啟,高中畢業后成為李家第三代木匠。很快他遇到了雕刻技藝精湛的蔡秀芳,1985年兩人結為夫婦。婚后夫妻倆一個做木工,一個做雕刻,相得益彰。他們的創業就從這種夫妻作坊的形式開始,曾經有10年時間為上海等地的木材廠代工,直到1995年建起自己的工廠,2000年又成立了公司。如今,他們的兒女也參與其中。
李家四代人,與棺材結緣已經超過100年。
如今,李如啟夫妻在山東菏澤曹縣孫老家鎮的云龍木雕工藝有限公司,每天發三個集裝箱的日式棺材到日本,年銷售額達1.5億元人民幣,每年納稅1000多萬元。
他們生產的棺材,絕大多數是被日本人買走的。
日本棺材市場和中國代工廠結緣,可以說是兩國經濟發展、人口結構變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1980年代開始,隨著日本低生育率、人口老齡化,勞動力老化現象日趨嚴重,日本國內勞動力成本上升,勞動密集型的加工業難以為繼,加快向海外轉移,中國就是其中的一個方向。
同一時期,中國正在發生此后40年令世界驚嘆的重要改變——改革開放。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大批勞動力被解放,尤其在山東這樣的人口大省,本地勞動力密集,在改革開放初期去外地打工者甚少,日本商機就在這片土地落地生根。

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自然資源,也就是棺材的原料。
菏澤曹縣的幾家棺材廠均向界面新聞表示,日式棺材所用原料主要是桐木。桐木來自于泡桐樹,是一種成熟之后高達30米、胸徑可達2米的落葉喬木,樹冠呈圓錐形,春天開花時,滿樹都是淺粉色鐘狀花朵,遠遠望去像一把參天大傘。
泡桐樹在曹縣隨處可見,2018年曹縣泡桐總株數300萬株,年采伐桐木4萬多方。這些泡桐樹支撐起了曹縣數千家木材加工企業。李啟如告訴界面新聞,桐木重量輕、易燃、不易變形,因此成了日式棺材的首選。
在云龍木雕公司的展示廳里,十幾口棺材一字排開,這些棺材根據用料和工藝的差異,價格在200多元至2000多元人民幣不等。最低價的是只貼木皮、沒有其他裝飾的“桐平棺”,最昂貴棺材則采用全實木雕刻。而銷量最大的是定價300多元的“布棺”——木棺外用白色、粉色等淺色布料包裹,棺材頭開一小窗供瞻仰遺容,小窗上掛著同色穗子,典型的日式風格。
這一個個精致的棺材,并不是用于土葬,而是和遺體一起火化,所以桐木易燃的特性在這個環節發揮了作用。

事實上,2002年,當地木材工廠開始接日本的棺材訂單時,許多人都不太情愿。
“覺得不吉利,而且本來做板材很簡單,做棺材還要買布、五金配件,上哪兒買都不知道。”大恒興木業的老板孫世生告訴界面新聞。反而是日本客戶勸他:板材加工利潤越來越薄,而做棺材的附加值高,你不想長久發展嗎?
李如啟也算過這筆帳。2018日本人口1.26億,死亡率10.1‰,也就是有大約126萬人死亡。65歲以上的老人規模日漸壯大,從1970年的729.1萬人增至2017年的3417.6萬人,其老齡化速度要明顯快于美、英、法等發達國家。目前,每100個日本人里面,就有27個年齡在65歲以上的老人。這樣一個老齡化社會,意味著棺材產業還有30年左右的興盛期。
兩年前,日本東京電視臺綜藝節目《不可思議的世界》來到菏澤“揭秘”當地的棺材產業,節目稱日本市場上的棺材90%源自山東菏澤。
界面新聞了解到,目前菏澤的棺材廠主要分布在下轄的曹縣和東明縣,一共近10家。
而反觀曹縣官方給界面新聞提供的數據,目前曹縣規模以上企業(主營業務收入在2000萬元及以上工業企業)中,家具制造產業共有企業357家,總產值224.6億元,占全縣規模工業產值的44.3%,
曹縣總人口170萬左右,從事家具制造產業的人口3.3萬人——這就意味著,曹縣的工人想要找一家木材廠打工,可選余地非常大。
這幾家棺材廠想要招工,就不那么容易了。
在曹縣,出口規模僅次于云龍木雕的德弘木制品有限公司在招工時,常常用“生產工藝品”的名頭,把工人忽悠到廠里,雖然有些工人會愿意留下,但也有人一看到棺材扭頭就走。
而在云龍木雕生產棺材的車間,幾乎找不到未婚的年輕工人。“一般都是結了婚的來做棺材,未婚的去做隔壁車間做木雕。”李如啟解釋道,找對象的時候說自己是做棺材的,難免尷尬,相親對象也不一定能接受,結了婚再來做這一行,就不會影響“前程”了。
不過,愿意留下的工人,穩定性往往比較強,界面新聞在幾家棺材廠走訪時了解到,工作5年以上的熟練工不在少數。
在實際上,在環境和氣氛上,棺材廠和其他工廠并沒有太大區別。
云龍木雕生產主管經理陳文德向界面新聞介紹,一口日本棺材從木材晾曬、下料、制作、包裝,需要在工廠經過十幾道工序。而一棵泡桐樹從砍伐到變成一口棺材運到日本的港口,大約需要3個月時間。


由于最熱銷的是布棺,棺材廠的布料裝飾車間往往比木材加工車間人多。德弘的裝飾車間有100多女工,木材車間大約20多男工。
日式棺材的色調以淺色為主,和中國傳統深色、厚重的紅木棺材有很大差異。在裝飾車間,到處都是白色、粉色的布料,高檔一些的還有繡花布料,如果不說這些布料用于包裹棺材,這里看起來像是一家服裝廠。
在云龍木雕廠,女工金桂月用氣動打釘槍“噠噠噠噠”熟練地掃射,把布料整齊地釘在木棺上。她在這兒工作了一年,還算是新員工。來云龍之前,她在藥店做銷售工作,“還是這里工作輕松,每天大概做9個小時,也沒有銷售業績壓力。”金桂月說:“這些棺材看著不像棺材,也沒什么害怕的。”
不少工人在做棺材之前,已經具備一定的木工技能,因此上手很快。木匠王萬泉和妻子一起在大恒興干了將近6年,“打這種棺材很簡單,不用特別學,看看就會了。”在大恒興,他的收入按件計費,一個月能賺5000元。
四五千元的月薪,是曹縣幾家棺材廠工人的平均收入水平。這樣的收入并不低,在縣城,一個中層公務員的月收入也僅僅4000元。
“從隔壁鎮子開車來莊寨鎮打工的也有。”孫世生說。

別看云龍木雕現在每年為政府上繳稅收1000多萬、公司董事長蔡秀芳也當上了山東省人大代表,剛起步時,他們很不受待見。
“當初工廠要進一個工業園,有人說,千萬不要讓這個蔡總這個棺材廠進來。”蔡秀芳回憶道,曾經有縣領導下基層考察,覺得棺材廠不吉利,繞道而行。
物流倉儲環節也碰了不少釘子。“剛開始運貨時,如果直接說運棺材,貨車都不愿意拉,只能跟司機和物流公司的老板說是工藝木箱。”蔡秀芳說,有一次一批貨運到港口,工人大咧咧問“我們的棺材到哪里了”,運貨的司機跳起來,打電話質問蔡秀芳:“你們運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現在他們都爭著運我們的棺材,因為裝滿一車重量很輕,省油。”蔡秀芳說。

云龍、德弘等企業已經從棺木拓展到壽衣、被子、骨灰盒、祭壇等殯葬相關的一系列。拋開觀念上的禁忌,殯葬產品就跟其他一切商品一樣,出廠前需要檢測質量、收集用戶體驗。所以在棺材廠,老板和工人躺進棺材試試質量,穿上壽衣試試尺寸,都是平常事。
德弘的少東家、公司副總經理田亮家里,還擺著幾個木質骨灰盒——外觀像圣誕禮物盒一樣的骨灰盒,被用來收納雜物。
田亮2012年大學畢業后,開始經營家族生意,目前負責港口船務管理、采購、賬務等。2006年父母把板材廠轉型成棺材廠時,他在縣城讀高中,兩三周回家一次,也常常見不到日日在工廠里忙活的父母。2008年他考上大學,選的是國際貿易專業,就是為了家族生意做準備。
為日本人做棺材的過程中,這些鄉鎮企業見識了日本對商業的嚴謹態度。
衛生問題是日本客戶最難接受的。“日本人做事非常認真,棺材有一點問題他們就坐飛機來了,布上有點臟都趕過來處理。”孫世生說。
而讓田亮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日本客戶到廠里參觀,發現布棺車間工人的手指甲蓋不干凈,通過翻譯抱怨此事。
“他們認為處理不好個人衛生問題的工人,也無法做出精細的棺材。”田亮說,日本客戶每次到德弘拜訪,都會帶一些小禮物,“一盒巧克力包了六層,可見他們多么重視包裝。”

而這種嚴謹背后,還有對殯葬禮儀的重視。
從2009年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的日本電影《入殮師》,便可窺見一斑。日本葬禮屬高度儀式化事務,一般按照佛教儀式舉行。這是因為最早是從中國唐代流傳過去,較完好地保存下來。
現在日本殯葬中,入殮時要給死者擦身,最親近的遺屬為其穿上壽衣或死者生前特別喜歡的服裝,棺內還要放上死者生前喜愛的用品。告別儀式上,通常有和尚來念經。祭壇一般有三層,正中間上方放著死者的黑白照片,兩側放著荷花燈、花籃、鮮花、水果等。棺材放在前列,細節因佛教宗派不同而各異。
“死者為大”的文化,讓日本客戶對棺材的品質要求極高。
“棺材頭上用來瞻仰遺容的那扇小窗打開后,還有一片塑料板,這上面一點劃痕都不可以有,否則親屬通過塑料板看到死去的親人臉上不潔凈,是極不尊敬的。”孫世生說。
雖然在傳統觀念里和死亡沾邊的事是要避諱的,但中國各地也有自己的說法。曹縣當地就把給人做棺材稱為“做喜活”。
而在廣東中山,做棺材被認為是積德的事。
從事棺材產業已經整整20年的古安華,是曹縣棺木企業圈里唯一一個廣東人。從1999年開始,他在廣東中山做棺材,一干就是18年。當時棺材廠擁有138個工人,年產量3.5萬套,年產值3000萬元人民幣。
古安華做的棺材主要出口西班牙、意大利和美國。一共有三種款式,不同于日本的“山形棺”,生產的都是圓弧型,棺材板上面裝飾了耶穌受難像。歐美國家的棺材用于土葬,每一口大約36公斤,700元人民幣左右。

2017年,古安華把工廠搬遷到曹縣莊寨鎮工業園,成立了菏澤徳億利木業有限公司。“這些棺材主要用的是桐木,以前桐木運到廣東距離遠,運輸成本很大。現在所有的桐木都是在曹縣本地進行粗加工,然后送到廠里,從木材原料和物流費用兩方面節省成本,省下來的錢可以買新的銑床等機器。”
古安華說,用機器換人,又節省了人力成本,現在廠里工人數量只有過去的一半。
“我們廣東那兒說這是積德的事,家里人也不反對我做這行。”過去在廣東,古安華總要去香港參加兩年一屆的亞洲殯儀及墓園博覽暨會議,“展會上什么樣的產品都有,這是一個成熟的產業。”
把棺材賣到日本去,讓李家的第四代終于不再挨餓。李如啟的三個孩子,從小入讀山東和河南的貴族學校,在1990年代,每年學費就高達1.1萬元,而當時曹縣孫老家鎮的平均工資一天才10元。
這些“棺二代”都有相似的經歷。
由于家族企業和日本的生意往來,每個家庭至少有一個孩子被送到日本留學,他們精通日語,回國之后可以幫助打理企業。而這些多子女家庭,排行靠后的孩子,也有了自由去選擇自己想走的路。現在,李如啟的大兒子和女兒分別管理工廠和壽衣業務,二兒子“跨界”開起了房地產公司。
而他們不會忘記,這個家族的起點,是從一個世紀前“三木匠”李老太爺幫鄉里鄉親打棺材開始的。
“棺材是給死者最后的一份禮物,要非常體面。”李如啟經常給員工開會強調,打棺材不可有一絲怠慢,要對得起客戶,也對得起逝去的人。
(文中金桂月、王萬泉為化名)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