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打破票房紀錄,每天都在創造觀影奇跡,這就是正在熱映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這個古老IP的吸金能力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期,而中國神話這座富礦帶給人們的驚喜還遠不止如此。中國神話背后,是世代相傳的集體記憶和文化傳承。

  “熊孩子”成長史背后 是儒釋道文化的交融

  《西游記》《封神演義》等古典小說,讓哪吒敢愛敢恨、少年英雄的形象家喻戶曉。不過,哪吒在中國神話體系中充其量只算是個晚輩。南北朝時期,哪吒以佛教護法神的形象首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在南朝人寫的《高僧傳》里,哪吒是毗沙門天王的三兒子。這位毗沙門天王是佛教四大天王之一,也就是寺廟天王殿里那位手中持傘的多聞天王。直到宋朝,三太子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后,現出了護法的本身,仍在宣講佛法。

  《降魔修心:彩繪西游記》 (清)佚名 繪 林遙 著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直到元朝的《搜神廣記》,哪吒才搖身一變,成了玉皇大帝手下的中營大將軍。他統帥天兵神將,負責鎮守天門,威風凜凜。隨后的明朝是中國古代神魔小說創作的一個高峰期,哪吒的傳說引起了明代文人的極大興趣,他們紛紛從中取材,將一些支離破碎的情節連綴起來,加以豐富而超現實的想象,終于塑造出一個生動可愛的哪吒形象,完成了哪吒故事的精彩演繹。

  今天我們認識的哪吒,基本來自于《封神演義》里的描繪,作者用了整整三個回目集中筆墨寫哪吒的故事。他被塑造成李靖的第三個兒子,其母懷胎三年零六個月產下一肉球,李靖持劍斬之,哪吒得以出世,太乙真人將其收為徒弟,取名李哪吒。后來他在東海嬉鬧,將東海龍王三太子打死,剝皮抽筋,此事惹怒龍王。東海龍王聯合其他三海龍王水淹陳塘關,逼其就范。情急之下,哪吒削肉救親,死于非命。師父太乙真人施展法術,以蓮花化身幫助哪吒重生,并成功了結了哪吒父子的仇怨。此后,脫胎換骨的哪吒順應天命,前往西岐保周滅商,最終肉身成圣,成為三教護法大神。

  《封神演義》 許仲琳 編 中華書局  

  幾百年來,這位蓄劉海、著荷衣、舉纓槍、纏紅綾、握金圈、腳踏風火二輪的少年英雄,收獲了大批“粉絲”。哪吒傳說之所以能長盛不衰,并得到21世紀人們的熱捧,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其背后深厚的文化內涵。

  哪吒小時候是個典型的“熊孩子”,而且不是一般地能作,幾乎把陳塘關全城百姓給搭了進去。此后,哪吒與父反目,剛剛復活便忙著報仇,追殺父親,被塔鎮服后,才浪子回頭,以天下為己任。正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哪吒的成長經歷堪稱家長教育“熊孩子”的最好教材。

  哪吒雖然生性叛逆,但是對自己的師傅太乙真人卻始終非常尊重。太乙真人對哪吒的教育培養堅持“內外雙修”的原則,內磨哪吒的品性,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外授火尖槍法、風火二輪、靈符秘決、乾坤圈、混天綾、金磚等,使其掌握匡扶正義、降魔除妖之術。

  經過一場生死大劫之后,哪吒真正成長了。他始終牢記興周滅商、濟世救民的使命,面對各種敵人和困難,從不違抗師命、軍令,守職盡責,任勞任怨。即使在魂魄無依、居翠屏行宮時,哪吒仍恪守職責,對四方進香居民有求必應,與少時的頑劣形成了鮮明對比。完成興周滅商大業之后,哪吒不戀榮華富貴,深藏功與名,重回山野修煉,最終“修成羽翼超三界”。他的種種表現,都符合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

  純真無邪、志向高遠、藝高膽大、淡泊名利,哪吒身上的閃光點顯然已經超越了時空。哪吒精神是一種風格、態度、氣象,是儒釋道人格化的體現。哪吒故事,不僅是老少咸宜的合家歡,而且還能讓成年觀眾自由地多重解構,所以具有持久的美學價值。

  看似碎片化的中國神話記錄著先民的所觀所想

  中國神話可謂浩如煙海,散見于《莊子》《山海經》《穆天子傳》《搜神記》《西游記》《三國演義》《閱微草堂筆記》《聊齋志異》等作品里。但是,中國的神話有個特點,就是大多互不相通,縱然相通,也是相互矛盾、破綻百出,缺乏像《圣經》《伊里亞德》《奧德賽》等西方作品那種系統性和成熟度。

  《聊齋志異》 于天池 注 孫通海 于天池 等譯 中華書局  

  甚至,在古漢語里,壓根就沒有“神話”這個詞,更多是以“志怪”來代稱。直到近代西學東漸,日本學術界才用漢字“神話”兩字翻譯了英語“myth”,至1902年,一批留日學生將神話這個詞引進中國,從而開啟了中國神話學的研究之門。

  或許是受“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影響,玄而又玄的神話在古代中國一直難登大雅之堂,直到現在,它仍被歸入民間文學的范疇。很多人眼中,神話并非現實生活的科學反映,只是遠古時代人類的初級思維產品。

  其實,神話并非完全出于天馬行空的想象,現實生活中,總能找到一些原型。每個神話的創作,必然融入了古人對天地萬物的觀察、思考和想象,因而,它對研究中國古人的宇宙觀、價值觀和行為禮儀等具有重要作用。

  不僅如此,神話對中國人的形象是持久而深遠的,堪稱“隱形文化基因”。比如作家莫言的著名小說《蛙》,故事創作背景是計劃生育政策的實施,以“蛙”為書名便有中國神話的印記。

  這一點,在《蛙》的一些細節中表現更為直觀。談牛蛙養殖技術,擬聲詞是“蛙蛙蛙——哇哇哇”;東北鄉流行的泥娃娃塑像,許多懷抱一只蛙;當地民間傳說人類始祖女媧是一只大母蛙……

  在史前社會,除了日常的生產生活,最重要的就是繁衍和生殖。根據神話學的研究,早在遙遠的石器時代,蛙便已是史前人類的女神信仰,也就是說,青蛙類的水陸兩棲動物,曾象征主管生育的母神。

  這背后有一套神話思維,其基本邏輯是類比聯想。在漫長歲月里,先民們發現寶寶降生到這個世界后所發出的聲音,和青蛙的叫聲相似,感到非常親切。逐漸,先民用“蛙”和“娃”分別指代青蛙和嬰兒。

  先民們還觀察到,蛙類的繁殖能力很強,產卵數量很多,一般每只雌蛙一年能產卵幾千顆,這樣龐大而高頻的繁衍能力令人類望塵莫及。另外,青蛙有陸生和水生兩種生活方式,生存能力超強,同樣讓對環境高度依賴的人類感到無比羨慕。至此,先民將蛙類視作生育神、母親神也就順理成章了。

  如果將視野投入更大范圍,會發現更有意思的事。迄今發現的最早蛙人形象,是法國出土的一件舊石器時代晚期骨雕,距今已經有1.5萬年。看來,對蛙與生殖崇拜的聯想,并非中國先民所獨有。

  受制于文字書寫和材質保存的限制,我們能見到的中國神話文本,目前充其量僅能上溯到甲骨文時代,距今三千多年而已,而神話的壽命顯然要比這長得多。近年來,神話學者、民俗學者在各地考察時,往往能在一些儀式、技藝中,解讀神話思維,辨識神話敘事,發現神話意象。這些神話的歷史,可上溯到一萬年前乃至更早,可見其影響力。

  文化創意興起“神話熱”,《山海經》成暢銷書

  中國文化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興起一股“神話熱”,如今,神話似乎又成為當代文藝的一個熱點。《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取材自《西游記》,《白蛇:緣起》取材自《白蛇傳》,《大魚海棠》的創意源自《莊子·逍遙游》,《哪吒之魔童降世》脫胎于《封神演義》,《蛙》的題材與蛙神崇拜有關……可見,中國神話確實是文化創意的一座富礦。

  不僅如此,就連晦澀難懂的中國古代神話名著,經過創意加工,有的竟然也成為了暢銷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數《山海經》。

  《山海經(白話全譯彩圖版)》 陳絲雨 繪 孫見坤 注 清華大學出版社  

  如果問哪本書能撐起所有神幻仙俠劇的腦洞,非《山海經》莫屬。《山海經》的內容包羅萬象,可以說是一本百科全書,涉及歷史、地理、民族、宗教、神話、生物、水利、礦產等各個學術領域,不僅概括了中國古代的原始風貌,還展現了遠古時代的奇幻景象。

  這本書創造了中國文學作品中的諸多母題,是中國文學中不容忽視的瑰寶。《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青丘、昆侖虛,《青云志》的空桑山,《花千骨》里的長留山等,其原型皆出自于《山海經》。

  由于《山海經》原文佶屈聱牙,近年來,迎合現代人閱讀風格的白話版本日益受到熱捧,屢屢登上暢銷書榜單。清華大學出版社的《山海經》,插圖繪制精美,加上精美的“蝴蝶裝”裝幀手法,已經重印15次,發行超過20萬冊。一本名叫《山海經(白話全譯彩圖版)》的書,在當當古籍榜上的銷量名列第四,緊隨《詩經》《世說新語》和《曾國藩家書》之后,光評論就有近3萬條。《童話山海經——大蟹》一經面世,便入選當月的優秀暢銷書榜。

  《山海經》里大大小小的神獸怪物更是逐一被拉出了故紙堆。諸如窮奇、梼杌、饕餮、鯤鵬等上古兇獸,游戲玩家們早已在《仙劍奇俠傳》《軒轅劍》《古劍奇譚》等國風類游戲中司空見慣。相比于前些年在中國文化市場上火起來的僵尸、狼人、吸血鬼、攝魂怪等有國外血統的妖魔鬼怪,近些年這些土生土長的小妖,在中國文化產業市場吸金能力不可小覷。

  不過,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民間文學教研室主任陳連山看來,盡管很多電影電視乃至游戲都號稱受《山海經》的影響,但大多數作品仍然只停留在借用書中怪物形象的層面。陳連山說:“其實《山海經》中還有很多內容,諸如地理、生物、宗教等,這些部分同樣蘊藏著豐富的歷史文化財富,有極大的挖掘空間。目前大多數人只把它當作神怪故事來看待,超自然的部分最受關注。”

  用好古典神話這座富礦,一方面講出來的內容要讓當代人聽得進去,另一方面寫出來的神話要讓傳統文化傳得下去。在內容為王的當代文化市場,并不是任意抓取一個古代文化事象就能成為一個優質IP,真正的文化創意必須植根于文化“傳”“承”的土壤中。只有真正講好中國神話的底蘊和精氣神,才能延續古典神話中那些澎湃涌動的文化因子。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張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