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原副校長陳炎癌癥晚期發絕筆短信,哲思讓人敬仰

陳炎,1957年11月22日生于北京,中共黨員,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1978年9月進入山東大學中文系學習,1987年7月獲文學碩士學位,2001年12月獲文學博士學位。曾任中華美學學會副會長、山東大學副校長、著名美學學者、長江學者特聘教授。2016年5月2日凌晨,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58歲。
陳炎在癌癥的致命摧殘下,懷著苛刻的自責自審,對癌癥做了哲學的思考,進而對個人和社會、宇宙的關系,對正常欲求和邪惡貪欲的轉換,做了哲學思考,他在生命終點對得失、利害、是非、生死諸問題都達到了徹悟,并把這種徹悟落實于身心交融的踐行,使他生命的終點成了人格的巔峰。多少名流至死仍在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地為自己涂脂抹粉,對比之下更不能不對陳炎表示敬佩。
原標題:哲人陳炎
文/呂家鄉
陳炎(1957-2016)比我小二十四歲,英年早逝,我自然難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回想二十多年來和他的交往,尤其讀了他的絕筆“短信”之后,我又不能不沉入關于生死、關于個人和社會、宇宙關系的哲思。
1989年3月,山東大學主辦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研討會,我和陳炎在會上初識。那時他剛過而立之年,是山大中文系的講師,意氣風發,思想活躍;我已五十六歲,在山東師大中文系任副教授,正在竭力沖破僵化的思維模式。盡管我倆年齡和性格都相距甚遠,但由于都是山大中文系的先后學生,談起馮沅君、蕭滌非等老一代導師的風范,有許多共同語言,竟一見如故。白天的大會之外,有一天晚上還開了個小會,在副校長喬幼梅的主持下,陳炎等幾個年輕人以吉林大學的孟憲忠副教授為核心座談。那時三十六歲的孟憲忠雖然只有副教授的職稱,在學術界卻已大名鼎鼎,他的有關經濟和社會改革的研究成果已獲得高層重視,曾到好幾個省市給黨政和企業干部作報告。座談會主要由孟憲忠介紹經驗體會。記得他的主要建議是,要摸準時代脈搏,根據自身特點,恰當確定人生目標和主攻方向。我這個半老頭子也以不速之客蹭進去旁聽,還提了幾個小問題。他們并沒有對我這個外行有絲毫歧視和排斥,讓我頗覺溫暖。可能我的全神貫注聽講和認真做筆記的態度引起了陳炎的注意,此后山大文科有什么研討活動,他總是及時給我通知。
陳炎后來并沒有像孟憲忠那樣從事經濟改革的研究,更沒有走“智囊”的路子,而是師從周來祥先生做了美學的在職研究生,主攻中國傳統美學和傳統文化的研究。他在學術上進展很快。1993年初,在上海《學術月刊》發表的《試論“積淀說”與“突破說”》一鳴驚人。他對兩種影響很大的美學觀點“積淀說”和“突破說”毫無顧忌地展開純學術的論析,以其嚴密精深的理論魅力和不同尋常的“膽、識、才、力”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學術月刊》專門為此文召開了一個專題研討會,并引發出一系列的爭鳴文章。一個學術新秀的一篇萬把字的文章竟能引起如此巨大反響實在是罕見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接著出版的第一本著作竟是遠離傳統美學和傳統文化的《反理性思潮的反思——現代西方哲學美學述評》(山東大學出版社,1994)。這本書對我來說不啻開蒙讀物,讀后不由地在書后寫下了如下感言:“感謝陳炎,年紀輕輕,卻不惜心血地寫出了這一本讓人信得過的西方現代哲學美學導讀!”贊嘆之余我又不無擔心:這畢竟和陳炎的主攻方向距離太遠了吧?有必要這樣“放長線釣大魚”嗎?
這擔心在讀了他的第二本著作《積淀與突破》(廣西師大出版社,1997)后就釋然了。在此書序言中,他說“我們這代人做國學做不過前人,做西學做不過后人”,于是便選擇了“用西學的方法來做國學”的治學道路;同時他又表示瞧不上人文學術領域中流行的“假學問”和“家學問”,矢志開辟一條面向世界、面向市場的新的國學之路,其要點是:“從世界的角度和當代人的立場”,“用現代人的方法和手段來重新審視、讀解和破譯傳統文化,并用于指導現代人的生活”。《積淀與突破》一書的確在這方面做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示范。他把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論斷作為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的理論基點,同時,在研究儒學發生問題上,選擇了文化人類學的視野;在研究儒道同源問題上,采取了兩性文化的理論;在研究儒道互補問題上,使用了“建構”與“解構”的概念;在研究儒、墨、道、法的相互關系時,借鑒了結構主義的原則;在研究儒學分期問題上,運用了“挑戰與應戰”的模式……這種研究方法的不斷轉換以及方法和對象之間的契合無間,大有“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之妙,筆下新論迭出。我懷著贊佩的心情為此書寫了評介文章《豐厚的“積淀” 銳利的“突破”》,發表于《東方叢刊》。我認定陳炎是“大師”的苗子,多么盼望他能夠反復經歷王國維所說的治學三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從而成為王國維那樣的人文學科大師啊!
在平時相處中,陳炎顯得性情隨和,而且興趣廣泛。一同議論孔孚的山水詩也好,一同參加媒體組織的評說正在上映的電視連續劇《水滸》也好,聽我隨意述說訪美見聞也好,乃至和宋遂良教授一同侃足球也好,他都興致勃勃。對于劉心武的《紅樓夢》研究他也很關注,劉心武的學術小說《秦可卿之死》發表(《時代文學》1993年第4期)后,他即寫了洋洋數千字的評論《有才可去補蒼天》,深入剖析了小說的長短。他自己說還曾用筆名發表過短篇小說(但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的筆名和小說題目)。讀了《積淀和突破》之后,我才了解,原來這些似乎遠離他的主攻方向的活動都是他以現代人的眼光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美學問題進行“世紀性思考”的營養和準備。
他主編的四卷本《中國審美文化史》(他撰寫了第三卷“唐宋卷”)出版的時候(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我正在研討漢字思維和漢詩思維的關系和區別以及中國詩歌的發展演變過程,從這套皇皇巨著受益頗多。2004年我寫出了文稿《中國意境詩的形成、演變和解體》,向《文史哲》投稿,得到責編賀立華的認可,身為《文史哲》編輯部主任的陳炎在簽發時,認真通讀了拙稿,來電話和我商討了兩個細節問題。我順便對他在“唐宋卷”中沒有把“意境”作為詩美范疇給以足夠重視提出了意見,他虛心接受,說要在修訂時彌補。
2005年10月,山東大學舉行紀念臧克家誕辰一百周年研討會,我在會上遇見陳炎。他剛剛被任命為山東大學副校長,我擔心他當官后會影響治學,他頗有自信地說:在當前條件下,當官對治學既有影響也有有利的一面;他將堅守學術立腳點,盡力做到少“失”多“得”。
2007年4月的一個星期日,為了緬懷逝世十周年的詩人孔孚,在山東大學的一個小小的會議室里,舉行了只有十多個人參加的座談會,想不到陳炎也來了。我發言回憶了四十多年間和孔孚的交往,說明孔孚在詩文中表露的“任性自然”、“超凡脫俗”只是他的審美理想,不能看作他的實際生活的寫照。他為了發表稿件、評獎、評職稱、解決房子問題等等。其實是活得很累的。陳炎最后說:即便只為了聽呂老師的發言,這個會也值得參加。我則為了他依然保持樸實本色、毫無官氣且仍然對這樣純粹民間的小型文化活動感興趣而深感喜悅。
幾個月后,2007年暑假里,我和老伴到威海旅游,住在山東大學威海分校的招待所里,一天早飯時竟意外地與陳炎邂逅(他是在這里以領導人身份參加校務會議),他熱情地主動和我打招呼,稱呼我的老伴為師母。我向他打聽校友、詩評家孫基林的住址,他立即用手機與孫基林通了話。我高興地看到他依然和同窗孫基林保持著“哥們兒”式的密切關系。
近幾年我沒再收到他贈送的新著,不知道他在學術上有怎樣的進展,但我知道他仍然擔任博士生導師,有時還在報紙上讀到他的精美的學術隨筆。大約2010年春節期間和他通過一次電話,我又重復地表示希望看到他成為大師而不愿看到他升官。他說:我連個米米師也不是,哪敢奢望做什么大師?我問他這幾年當官后在學術上的得失是否和當年預計相符?他嘆息道:早已不再考慮魚與熊掌能否兼得,只求不要鬧得雞飛蛋打就謝天謝地了。看來他已不再有初升副校長時的自信了。
去年夏天聽說他評上了長江學者,辭去了副校長職務,我為他慶幸,又一次涌起對他成為大師的期待,但不久就聽說他患了胰腺癌。我的兩個好友都是被胰腺癌奪去生命的,但我仍盼望奇跡出現,盼望陳炎會遇難呈祥。5月2日,噩耗傳來的同時,讀到了陳炎去世前發給友人的短信:
昨晚疼痛加劇,吃了三次止痛藥。黑暗之中,我問佛,為什么給我如此嚴酷的懲罰?佛沒有回答。我領悟到了。所謂癌癥,原本是我們身體上的正常細胞,但它變異了,想要寄托于身體營養的同時謀求自身的發展,其結果就可能毀了原本滋養它的身體。當我們想要離開滋養我們的家庭、社會謀求自身的發展和享受時,其結果也是一樣。因為這種貪欲本身就像腫瘤細胞一樣,是邪惡的。說到底,是對本體的背叛!佛為了懲罰、抑或是挽留我,才及時制止了這種貪戀。從這一意義上說,疾病出現在我身上是必須的!也正是從這一意義上講,因果不虛呀。一個人,求名、求利都不可怕,怕的是與滋養自己的本體脫離開來、對立起來。進一步講,我們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萬物都與我們相聯。我們如果將自己與萬物隔絕開來、對立起來,就是燒一千炷香、磕一萬個頭,也得不到佛的保佑。因為那就從根本上背離了我佛悲天憫人的初衷。所以,真心向佛,不是要穿什么袈裟、剃什么頭發,而是要改變自己與萬物的關系,說得徹底一點兒,就是要淡化乃至消弭自我!這種淡化和消弭,要從一點一滴做起,逐漸改變我們對金錢觀念、財產觀念、名利觀念、男女觀念的看法,使自己在精神上獲得解脫。
我在反復閱讀中聯想到孔子去世前的哀歌:“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孔子面對著無法逃避的死亡,在無可奈何的哀嘆中又透著自豪的自我評價。陳炎卻在癌癥的致命摧殘下,懷著苛刻的自責自審,對癌癥做了哲學的思考,進而對個人和社會、宇宙的關系,對正常欲求和邪惡貪欲的轉換,做了哲學思考。他在生命終點對得失、利害、是非、生死諸問題都達到了徹悟,并把這種徹悟落實于身心交融的踐行,以反躬自問取代“天妒英才”之類可以自慰的流行思路,使他生命的終點成了人格和精神境界的巔峰。多少名流至死仍在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地為自己涂脂抹粉,對比之下更不能不對陳炎表示敬佩。由于種種原因,陳炎沒能夠成為大師,卻在他的數十年學術生涯的基礎上,以短短的一字千鈞的絕筆留言,豎起了一個巍峨的哲人形象,供后人反復解讀。這讓我在哀傷之余又感到些許欣慰。
(本文作者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