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作家、殺人疑犯:22年的雙面人生

  如果22年前的事情沒有敗露,劉永彪仍然是那個“了不起的人”。他是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第一個在《青年文學》雜志上發表文章的人,也是該縣第一個獲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稱謂的人。

曾經的案發現場。警方供圖曾經的案發現場。警方供圖

  背負4條人命,疑犯歸案時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本人稱,內心備受煎熬,曾準備鼠藥自殺

  如果22年前的事情沒有敗露,劉永彪仍然是那個“了不起的人”。他是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第一個在《青年文學》雜志上發表文章的人,也是該縣第一個獲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稱謂的人。

  22年前,浙江省湖州市織里鎮一家旅館內發生了一起慘案,旅店老板一家三人及一名旅客被人殺害。案發后,警方展開追捕,在客房內發現了煙頭、腳印等。由于技術手段受限,案件遲遲未能偵破。

  8月14日,浙江省湖州市警方宣布,22年前的重大殺人案件破獲。犯罪嫌疑人劉永彪歸案。經過突擊審查,該案的另一位嫌疑人汪維明也在上海被控制。

  劉永彪被帶走時沒有反抗。他說,我在這里等你們到現在。辦案民警說,據劉永彪交代,民警來排查抽血的時候他就想自首,這22年他內心備受煎熬,曾準備鼠藥自殺。

  22年前的命案

  劉永彪被警方控制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蕪湖文學圈。他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身份被扒出,人生經歷連同作品也成了人們的談資。有人去書店找他的書,想看看他的內心世界。

  “作品沒有成就他,反倒是命案讓他出了名。”蕪湖作家談正衡在朋友圈中寫道。

  8月11日早上,朋友給談正衡發來信息:“聽說彪子被抓了?”談正衡起初不敢相信,和警方再三核實后,他才回復朋友的消息:“涉外地一樁殺人舊案。”

  當年刑偵支隊重案中隊副中隊長宋榮根回憶,經過調查,1995年11月28日中午一點多,劉永彪和同村的汪維明在湖州市織里縣的“閔記飯店旅館”入住。放下行李,他們到樓下餐館點了炒雞塊和古井貢酒,然后出門。

  29日,旅店老板和同住在旅館的幾名旅客在三樓房間里賭博,有人在樓梯口放哨。劉永彪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他走出旅館,在旁邊郵電所門口徘徊了很久,然后回了旅店。

  11月30日,二人將同住在旅館的山東商人于峰(化名)殺害,但只弄到百十塊錢。于峰隨身沒帶太多行李,把錢藏在褲襠里,兩人沒有搜到。

  隨后,旅店老板一家三人也被他們殺害。老板手被捆綁著,身上有被逼問擊打的痕跡。

  宋榮根始終有個遺憾。“當初出動了那么多人找,兩人的軌跡還是有空當。兩個半天時間的行動軌跡找不到,如果能找到,說不定當年案子也破了。”

  劉永彪兩人歸案后,宋榮根很想見見他。他想知道,自己追蹤了22年的“隱形人”,和自己腦海中勾勒的形象是否一致。

犯罪嫌疑人劉永彪在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城的家。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攝犯罪嫌疑人劉永彪在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城的家。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攝

  山村人家

  大家都說,劉永彪給村里人丟臉了。現在網上都在罵中洲村,村里人都在罵劉永彪。

  中洲村位于山路盡頭,距離南陵縣城有二十五公里。村民以種植棉花和水稻為生。

  中洲是個大村,以主路為界,分成東西兩邊。汪維明住在村東,劉永彪住在村西。汪維明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氣派的,藍瓦尖屋頂,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從他家拐幾道彎就到劉永彪家,走路只要幾分鐘。

  劉永彪的父親是大集體時代村里最后一個指導員。村里的人都還記得,他是附近的南陵縣九連鄉人,入贅到村里,“他爸爸差不多一米八的個頭,一頓飯能吃一臉盆肉,能喝酒。劉永彪的身材遺傳了他爸爸。”同村的木匠、村民汪玉(化名)說。

  在村民們印象中,幾乎沒見過劉永彪下地干活。退耕還林之前,劉永彪家在山上有五六畝田,都是他父親在種。有村民說,劉永彪從小身體差,干活不行;也有人把他定義為好吃懶做的典型。

  “包產到戶之后,劉家的田位置比較遠,挑190斤的擔子走十多里山路,要翻幾個山頭。只要一下雨,劉家的田就會被淹。劉永彪覺得種田沒有希望,從小想改變這種方式。”劉永彪在村里的發小汪林說。

  汪林記得,劉父很少管教兒子。在劉永彪早期的作品中,多次提到跟著父親下地插秧的經歷,也寫過很多有關父子之間親情淡漠的文章。

  村民們回憶,1995年,劉永彪的父親喝農藥自殺。父親出殯時,按照村里的習俗,兒子要在隊伍前面捧壇子,但劉永彪沒有回家奔喪。家里人聯系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村里人罵他,老子死了也不回來。

  “他爸爸埋在‘大澇’山上,劉永彪很少去看。墳前的荒草都長了一人多高。”汪玉指著村子背后的一座青山,頓了一下,“竹子都長得碗口粗,沒人砍。”

  汪林記得,劉永彪在父親去世后,寫了很多懷念父親的文章。“父親對幼年時期的劉永彪起到了很大影響。”汪林時常感嘆,劉永彪父親對他管教不嚴,他才交到了汪維明這樣的朋友,走上了歪路。

  游手好閑

  在汪林眼中,汪維明平時游手好閑。汪林最后一次見到汪維明是在南陵縣弋江鎮上,他和汪維明打了個招呼,問他干嗎去,汪維明撓撓頭,打牌去。“他就是個游手好閑的賭鬼,從小就是。”

  汪玉想起,一個星期前,他在村口看見汪維明。他打著麻將,和旁邊的人說,玩不了多久,一會兒接到電話就得走。

  汪玉記得,早些年,汪維明家兄弟姊妹七個,條件非常不好,家里人吃不飽飯。2003年之前,汪維明一直以種地為生。大集體時期,他是篾匠,偶爾做些稻簍換點小錢補貼家用。2003年,村里退耕還林,山上種了樹,汪維明謀了個護林員差事,每年2500元。

  就連結婚時,汪維明也只是請木匠給他打了一張吃飯的小桌。家具都是祖輩留下的老家具,住的是二十多年的老瓦房。

  “他就是好賭。”村民們都還記得,三四十年前,汪維明的兒子出生不久,妻子因為一次婆媳爭吵,上吊自殺身亡。

  村民說,因為汪維明的生活作風問題,時常有人找上門打架。有一次,他用竹刀砍人,他母親伸手去擋,左手差點被砍掉。“現在(他母親)手都是殘疾的。”汪玉說。

  汪維明一家的轉機出現在汪維明弟弟身上。汪林覺得,汪維明這輩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把弟弟培養成全村第一個大學生。村民們都知道,汪家最小的兒子有出息,大學畢業后在上海開了家公司,汪維明在公司幫忙,一個月能拿5000多。“他弟弟去美國前給汪維明弄了個公司法人,汪維明的命運軌跡才有所改變。”

  汪維明經常和村里人吹噓,他的弟弟結識了某個大老板,有權有勢;他兒子也經常開著叔叔的奔馳車在村里閑逛。

  上世紀九十年代,汪維明的幾個妹妹都在湖州做童裝生意,汪偶爾過去幫忙。

  “他看到湖州做服裝生意的都很有錢,才醞釀了那次殺人搶劫,可以說是有預謀的。”湖州市公安局黨委委員、副局長沈連江說。

  劉永彪被警方控制后,汪維明也歸案了。事情很快傳到了中洲村。汪玉看到汪維明的家人派車把他的老母親接走了,“肯定是怕他媽媽知道了受不了。”

犯罪嫌疑人劉永彪接受審訊。警方供圖犯罪嫌疑人劉永彪接受審訊。警方供圖

  賭博

  “我覺得,劉永彪是被汪維明帶壞了。”汪林說。“兩個人一起出老千,被村里人逮到了,有人說要把他們腿打斷。”

  汪林始終想不通,為什么劉永彪和與他相差十歲的汪維明相交甚深,他只知道,他倆相識于賭桌上。“他倆在一起就是賭錢。劉永彪賭得很大,他把藏在家里各處的錢都翻出來,拿到賭桌上揮霍。”汪林說。

  蕪湖作家談正衡也知道劉永彪好賭。很多年前,他就看到過劉永彪蹲在馬路邊的小賭攤下注。他經過時,賭桌上十元票子摞成小山。他回來時,劉永彪已經輸光了錢,跑到朋友處借錢,接著賭,“后來朋友們看到他都躲著走。”

  1990年,劉永彪自費在魯迅文學院學習,回程時沒有錢,很多作家都對他伸手支援。有個作家把兩個月的工資都給了他,但很快被他賭掉了。

  8月初,汪林最后一次見到劉永彪。當時,他和南陵一所私立學校的老師在一起。汪林和他們打了招呼,問劉永彪,怎么回來了?劉永彪說,來招生。

  汪林一聽“招生”兩個字就來氣,他戲謔地說:“劉永彪,你可不能禍害村民。” 劉永彪沖他笑了笑,沒說話。

  汪林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他覺得,劉永彪打著自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招牌招搖撞騙。“每招到一個學生,他就從中間拿回扣。”

  2010年左右,劉永彪經人介紹到南陵一家大型的私企上班。坐辦公室,工作輕松,很多人羨慕他。但沒過多久,他就被炒了魷魚。“老總進辦公室時看到他把兩只腳搭在辦公桌上。”村里一位知情人透露。

  劉永彪歸案之前兩天還在和幾個朋友“打摜蛋”(一種撲克游戲)。那天他總是輸錢,很煩躁。他說:“老子輸慘了,老子干脆死了。”他小聲嘀咕,頭兩天打牌一直輸錢,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作家

  “他有文學感覺,如果他扎扎實實地走文學路,說不定會有成就。”蕪湖作家胡旭東曾經這樣評價劉永彪。汪林對此表示贊同。

  南陵縣是安徽省文學大縣。汪林和劉永彪都是從中洲村走出來的“農民作家”。

  1985年,合肥文聯辦了一個未來作家函授班,汪林跟劉永彪同時報了名。汪林還記得,劉永彪的處女作是在未來作家的學員號上發表的,那是一篇詩歌,有十多個字,題目里帶了個“春”字。

  劉永彪平生第一次拿到了稿費,有八九塊錢。“那天他特別興奮,請我吃飯,一直在聊文學創作。”

  汪林一直覺得,劉永彪是幸運的,他在函授班里遇到了“貴人”魯彥周。魯是作家、戲劇家,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安徽省巢湖市人。魯彥周曾給劉永彪回信時稱,劉是有才氣的,將來經過努力,也可能成為一個很有希望的青年作家。

  魯彥周把劉永彪的幾篇文章分別推薦給安徽日報、青年雜志和安徽文學,連續發表了幾篇。劉永彪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魯彥周肯定他的“藝術感覺”,是對他最大的鼓勵。

  從那之后,劉永彪的寫作興趣被激發了,開始專心寫作。

  當時,南陵文化館的王館長親自來中洲村看望劉永彪,在村里引起轟動。村民跑到劉永彪家門口圍觀,議論著“縣文化館干部都來看他了,他要出名了。”

  那幾年,是劉永彪文學創作的高峰期。

  在蕪湖作家談正衡看來,劉永彪在描寫基層農耕勞動的艱辛方面很有靈性。劉永彪曾在文章中記錄了他在酷暑下勞作,被曬得頭暈目眩;半夜搶著給農田放水,村民之間產生了很多矛盾甚至出現斗毆現象;還有底層農民在鄉間的內心掙扎和顛沛流離。

  這些文章給談正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劉永彪筆下的底層生活沉甸甸,一般人很難超越。”

  汪林認為,劉永彪最好的一篇作品是《鄉村的舞蹈》,描寫了菜子稈被火燒著跳舞的樣子。當時,這篇散文發表在安徽日報的第一版。

  但是,后期的《難言之隱》和《一部電影》,讓談正衡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就是寫某小青年如何通過奮斗獲得成功,然后有錢了,被長相非常漂亮的某大領導的女兒看上。這樣的故事很惡俗。”

  1995年之后,劉永彪經常往南陵跑,先后在南陵縣電視臺、南陵報、蕪湖日報南陵版工作過。直到兩三年前,他被安排到萃英園中學做校報主編。除此之外,在汪林印象中,劉永彪再沒做過正經的工作。

  2004年開始,劉永彪開始做作文培訓班。當時,他到學校找汪林,希望由他向校長推薦,給學生上作文課。試課之后,劉永彪向校長提出要收費上課。“要錢你又不跟我說,我以為他不要錢。”因為這件事,汪林很生氣。

  2005年劉永彪的中短篇小說集《一部電影》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還獲了獎。“《一部電影》是他自己自費出版的。”汪林很不屑。他記得,當時劉永彪拿著30本書到學校請他幫忙代銷,至今,書還放在學校圖書館的角落里。“他的住處還有存貨,一直沒賣掉。”

  汪林不喜歡他的作品,他甚至認為是對文學的褻瀆。他也曾直面劉永彪說過類似的話,劉永彪沒說話。后來,劉永彪在《難言之隱》的自序中寫道:“如果有一百人、二百人能懂我的作品,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2014年11月,劉永彪創作的25萬字歷史演義小說《行者武松》出版,第二年改編成50集電視劇的劇本。

  這個機會,是談正衡介紹的。但劉永彪交稿后,談正衡接到了朋友的電話,朋友向他抱怨,還是中國作協的會員呢,怎么連文通字順都沒達到?劉永彪把所有的“灑家”都寫成了“酒家”。

  在南陵文學圈,看不起劉永彪的不止他一個。汪林分析,圈子里的草根作家比較少,劉永彪在其中是個異類。“每次作家開會時,劉總愛和別人抬杠。其他作家一聽他說話,馬上就不和他講了,不愿意和他啰嗦。”

  劉永彪也不愿意和南陵文學圈的人一起。“南陵縣作家協會填表和登記,他從來都不參與,本土的微信群他也從來不加。他覺得自己比別人高一等。”

犯罪嫌疑人劉永彪被控制時的視頻資料截圖。警方供圖犯罪嫌疑人劉永彪被控制時的視頻資料截圖。警方供圖

  把家人害慘

  直到歸案之前,劉永彪的生活一直很清苦。汪林每次到南陵,劉永彪就找個小飯館,點幾條河魚、一盤小菜和幾瓶啤酒招待他。

  2015年,劉永彪在南陵縣買下一套二手房,三十幾萬,一次性付清。“他的錢都賭掉了,哪有錢?”一位村民說,“那套房子是他老婆掏錢買的,還找親戚借了20萬。”

  劉永彪出事之后,劉永彪的妻子黃嵐(化名)整日整夜地哭。村民替她不值。

  黃嵐是涇縣鄰村的高中畢業生,經中洲村村民介紹,嫁到劉永彪家。結婚時,劉永彪沒辦酒席。直到前幾年村里查戶口,他才補辦了結婚手續。

  劉永彪在家里不干活,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黃嵐做。木匠汪玉去給他家修房子,看到屋里的樓梯上堆滿垃圾,家里人每次上樓都要踩著一大堆裝修材料和垃圾上去,“每踩一步都打滑”。但劉永彪從來不收拾。

  “他每天叉著腰走來走去。村里人背后都說他不務正業,好吃懶做。”汪玉說。

  平時,劉永彪除了吃飯、賭錢,就是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寫東西,黃嵐經常連他的房門都敲不開。

  “劉永彪在《難言之隱》中提到,老婆一直不支持他寫作,兩個人為此經常吵架,村主任每次都站在他老婆那邊。”汪林說。

  十多年前,黃嵐被村里的小學辭退后,自己在家辦了個幼兒園。劉永彪家2010年蓋了新房,二百多平米,花了十幾萬。“都是老婆靠開幼兒園掙的錢。”村民們說。

  “大約是2000年,劉永彪帶著兒子搬到南陵縣城住,他老婆和女兒還在村里。”一位村名介紹。

  中洲村距離南陵縣25公里。“每周五下午,黃嵐都要騎著電動車去縣城看孩子,給他們打掃衛生、洗衣服,周日晚上再回村里。每周都這樣,持續了十幾年。”原來的生產隊隊長汪全(化名)說。

  黃嵐經常對著村民罵劉永彪,說他是“害癆病的”。“她找劉永彪要錢,劉永彪從來不給。幼兒園請的工人,現在還沒結工資。”汪全說。

  黃嵐說自己被劉永彪害苦了。村里的女人過去陪她,她說自己哭不是心疼劉永彪,是覺得自己委屈,跟著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最近幾天,黃嵐家的幼兒園也不開了。馬上開學了,村里人都說,下學期不會把孩子放在她家了。“她家里出了殺人犯,誰還敢把孩子放那?”雖然村里人都知道,劉永彪殺人的事情黃嵐并不知情。

  但是,中洲村人最看重名聲。“最近村里人都在說,她家大女兒肯定沒人要了,討不到老婆的也不會要她。兒子以后也討不到老婆了。他真是把家人害慘了。”汪全替黃嵐感到惋惜。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安徽蕪湖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