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解的出路
準備了一晚上,什么都沒有搶到,小龍不太能接受這場搶劫計劃的失敗。他說,當時身上已經一毛錢都沒有了,可是,他迫切地需要錢,去買一張火車票,離開這個地方。
小龍想去北京,一個他第一次見到地鐵和電梯的地方。不過,他已經不太記得該怎么去北京了。兩年前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還是老鄉帶著他,逃票坐上了火車。
在陌生人面前不愛說話的小龍,總是繃著一張臉,額頭上勒出與他16歲年齡不相搭配的抬頭紋。但是只要一說起普通話,一說起北京,他整個人都放松了,偶爾還能露個笑臉。
他對北京生活的印象,只有三個字:“好著嘞!”他在北京當過后廚,做過保安,還在肯德基做過冰激凌。在他的描述里,在北京每個月能賺三四千,還包吃包住,盡管住的只是四五個人拼一間的地下室。他說,自己兩年賺了4萬塊錢,還寄給了爸爸1萬7。
但小龍爸爸說,從來沒有收到過兒子寄來的錢,他甚至很少接到兒子從北京打來的電話。他對于兒子外出打工的事,總是懸著一顆心。娃出門打工的時候,還不到他的肩膀高,兩年沒回家,再見面已經比自己還高了。不僅個子長了,還學會了抽煙,一天至少抽半包,胳膊上也不知什么時候烙下了一個個圓形傷疤,像是被煙頭燙過的。
小龍爸爸也外出打過工,在深圳給人鋪路,干了4年,帶著幾萬塊錢工錢,和一身的風濕病、動脈硬化回來了。他回村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始給家里蓋房子。他把小龍從北京叫回來,要他待在家里看屋子,不愿意他再出去打工,“外面社會太復雜,我怕他出去出事”。
可是,待在家里對小龍來說太難熬了。在這個小村子,生活只有兩種模式,出門種地,回家做飯,頂多再多一種模式,外出打工,回來蓋房子。
如今他家雖然蓋起了全村唯一一戶貼著亮白色瓷磚的小平房,但姐姐在外地打工,71歲的奶奶要下地干活,爸爸要去地里用扁擔挑麥子,白天只有他守著6間空蕩蕩的房子。屋里唯一的裝飾品插在窗戶把手上,是兩根彩色的野雞毛。
從沒出去打過工的小康,并不太理解小龍的焦慮。他唯一一次走出彬縣,是12歲那年發高燒,爸爸抱著他去西安看病。小康爸爸說,他們在醫院門口排隊,掛了3天號才看上大夫。夜里抱著小康輸液,他看著臉色透紅的兒子半夜突然醒過來,在擠滿陌生人的掛號隊伍旁邊來回打滾,自顧自地瘋跑起來。照小康媽媽的說法,那次看病耽誤,可能把兒子的腦子“燒壞了”。
小龍說,他很想念在北京的日子。在那里,他在賓館門口當保安,穿著淺藍色的制服,感覺自己跟進了“特警隊”似的,特有面子。他不會上網,但是偶爾有人請客,帶他去網吧的時候,他就只看恐怖片和警匪片,看那些穿著跟自己差不多衣服的警察,在電影里抓壞人。小龍跟審訊他的警察說,他本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警察的。
在北京,小龍還談了人生第一場戀愛,女朋友是同在賓館打工的服務員。小龍說他前前后后給了女孩近1萬3,叫她買衣服,或者寄給家里。后來,小龍發現這個女孩早就有男朋友,從一開始就騙了他。但小龍說,他還是告訴女孩,“有事再來找我”。
但現在,通往北京的道路似乎堵死了。爸爸不給他路費,自己打工賺的錢又少。他在火鍋店負責切菜,廚師長常?吹剿粋人站在角落,一言不發地切一上午菜,三下兩下就能把一整條魚帶著血剁成一塊塊的,然后就從后門出去,一個人到天臺抽煙。
那個天臺上并沒有什么好風景。在這個三層小樓的屋頂,環顧四周只有上世紀80年代蓋的機關單位大院,門口坐著如他父親一般年齡的勞工,在馬路牙子上等待活計。遠處正在蓋大樓,一架架起重機轟隆地響著。
再往遠處,就沒有別的新玩意兒了。彬縣在古代是流放官員的地方,范仲淹就曾經被貶到這里當地方官。除了高樓跟當年長得不一樣,放眼望去,四面依然是如圍墻一般的山。
突然的刺殺
小龍和小康坐在廣場上,胖子窩在躺椅的一邊。小康勸小龍,“不要弄了”,“跟人家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傷人家?”
他們面前的縣城,一天當中也許只有這一刻有些許安靜。等太陽升起來,廣場對面的工地又會響起轟隆聲,要蓋一棟比現有最高樓還要高的大樓。眼前的馬路又會跑起長長的拉煤車和發亮的寶馬車。清潔工又會出現,按片區打掃衛生。
小龍說他很沮喪,搶不到錢,去不了北京,他就要回到水泥地上的廚房干活,或者回到苔蘚地上的老家種地。
少年們嘰嘰喳喳地吵著。被吵醒的流浪漢又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叨。小龍沖著他說:“這廣場是你睡的?去你媽的!”
流浪漢坐起身回了一句:“我在這睡不睡,關你啥事?”
小康拉著小龍:“不要弄了!
可是流浪漢依然罵罵咧咧。他再次準備睡覺,嘴里念叨著:“小屁娃,你媽的!”
小龍被許多人罵過,上學的時候,考試只拿十幾分,被老師罵過,被父親打過;打工后,打他的人就更多了,不滿意他的工頭,發脾氣的老板,動不動就揮手上來,朝他的頭上打。他一直留著光頭,直到最近漸漸長出細細的頭發,長不出頭發的地方,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傷疤。
在看守所,小龍抽著煙,眉毛瞪得老高,跟警察辯解:“他不罵那話,我絕對不會理他!
當時,小龍掏出在2元店買的刀,沖向躺椅上的流浪漢,朝著胸口刺了一刀。根據后來法醫鑒定,這一刀直直刺中了心臟。
流浪漢從躺椅上掙扎起來,邊喊救命,邊往遠處跑。小龍跟在他后面追,結果流浪漢一轉身,抓住了小龍的刀刃,跟他爭奪起來。
小康說,那一刻他就慌了,眼看著流浪漢就要搶過刀,搞不好小龍會被刀傷到。于是,他趕緊拿著自己的刀,沖過去幫忙。可是他從來沒有動過刀子,他在火鍋店的工作是負責擺盤,只要把東西擺得整整齊齊,就算是工作完成了。
“我當時想,是用刀背還是刀刃。可是我不想殺死瘋子,我只想打昏他,別傷到我二哥就行!毙】嫡f,他沖了過去,拿起刀背狠狠砸了瘋子一下,然后拉起小龍就跑。
臨走前,小龍還用刀子砍了一下流浪漢的胳膊。流浪漢徹底癱倒了。
和他們一起的兩個兄弟從廣場后面正在修建的觀光臺階跑進了山,至今沒有被找到。胖子嚇得從躺椅那邊跑開了。小康拉著小龍往外跑,小龍栽了一跤,手里的刀掉在廣場臺階上,但也顧不得撿了,兩個人在水泥地上奔跑,朝長著苔蘚的老家方向跑去。
凌晨3點半的廣場,只剩下被刀刺中的流浪漢。他躺在旗桿底下的人行道上,臉朝著天。在這個曾經流放范仲淹的地方,路邊墻上刻著《詩經》,街頭垃圾桶上寫著警句,距離流浪漢最近的路燈,燈罩碎了一角,昏暗的燈光映出燈罩上的詩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斬斷的生活
天亮了,負責打掃廣場的清潔工,在人行道上發現了全身冰冷的流浪漢,胸口流出的血凝結在地面。沒過多久,警察和醫生也來了,電視臺派了記者拍新聞,看熱鬧的人們圍在流浪漢的尸體周圍。
警方說,直到今天他們也沒能弄明白,廣場上被殺的流浪漢是誰。他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唯一的方法只有等,等到有天他的家人來報案,如果血液能跟流浪漢的相匹配,也許就能知道他是誰了。
在小龍打工的火鍋店,服務員三天兩頭地換人,領班的廚師長幾乎都忘記了小龍他們幾個。他知道人人都在聊的廣場殺人案,但卻沒想到兇手是自己曾經的同事。他吃驚地瞪著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他們殺了瘋子……那……那偷的器官到底賣了多少錢?”
他再沒見過這幾個打工少年。因為胖子只有13歲,被交由父母管教。他的那個并沒有小煤礦的父親,帶著孩子舉家搬離了彬縣。小康爸爸帶著兒子,到公安局自首。
警察去小龍家那個新蓋的小平房抓他的時候,老實的小龍爸爸破天荒地跟警察撒了謊,他試圖騙警察離開,然后送小龍逃走。可是他拙劣的撒謊技術,被警察一眼看破,他沒能保住自己的兒子。
村里鄉親喜歡湊在路口聊天,小龍爸爸基本不怎么參與。鄰居常常以為他家沒人,因為他最近總是一個人坐在房子后面,守著摞得跟房子一樣高的秸稈,背對著院子抽煙。
他說,他很掛念娃?墒撬呀浐芫脹]能跟小龍親近了。小龍7歲那年,他出去打工,一去就是4年,攢夠錢蓋房,沒多久小龍又去北京打工了。他很久沒跟小龍長聊過,甚至都不怎么能見到兒子。
家里人所有的照片都在一個方形玻璃框里,那是每個人的1寸證件照。小龍的那張還是小學時拍的,洗出來模模糊糊。相框里唯一一張清楚的大照片,是穿著呢子大衣的毛主席像。
在貼著白色瓷磚的空蕩蕩房子里,小龍爸爸坐在小板凳上。蓋起了新房,卻還沒有大門,小龍從小玩耍的院子就那么敞開著。這個父親摩挲著沾滿煙灰的手掌,說:“房子好了,娃沒了。”
縣城里,廣場上流浪漢留下的血跡,在清潔工日復一日的清掃中,已經看不見痕跡。女人的高跟鞋踩過廣場前的人行道,孩子用街邊少女分發的促銷傳單,趴在躺椅上疊紙飛機。幾個留著長長劉海的少年坐在噴泉旁邊,分享著一根煙。
在看守所,小龍一直昂著頭回答警察的問題,只在說起一件事時,埋著頭不肯抬起來。他說,殺死流浪漢那天,他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他想用這張票,再去北京打工,賺一筆錢,回來給爸爸買一輛三輪摩托車。這樣一來,爸爸就不必扛著扁擔,一步步走著去擔麥子了。本報記者 李斐然 《華商報》記者 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