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7日,山東招遠金都百貨一層麥當勞,門上貼著“暫停營業”。2015年1月7日,山東招遠金都百貨一層麥當勞,門上貼著“暫停營業”。
吳碩艷的父親拿出女兒生前的照片。三個女兒中,吳碩艷是個頭最高、長得最漂亮、性格最好的一個。 A16-A17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胡涵  吳碩艷的父親拿出女兒生前的照片。三個女兒中,吳碩艷是個頭最高、長得最漂亮、性格最好的一個。 A16-A17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胡涵
  經過家門口的小賣鋪,佩佩(化名)會拉住金中慶,“媽媽以前常買泡泡糖給我吃”。

  金中慶模糊地應著,“哦”。

  最近,佩佩頻繁地回憶起和媽媽吳碩艷生活的細節。

  招遠是山東半島北部的小城,市區不大,在城里散步時,佩佩會在某個角落停下來,“媽媽帶我來過這兒”。

  金中慶有意帶兒子繞開市區最繁華的地段:金都百貨。

  2014年5月28日晚9時,金都百貨的麥當勞餐廳里,吳碩艷被張立冬、張帆、呂迎春等六個“全能神”邪教教徒打死。

  2014年,他們被迫去面對一場災難。

  我們稱之為云南暴恐、馬航失聯、招遠血案等等。

  他們的災難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失去。

  我們記得他們當時在得知消息時那一瞬間的絕望和恐懼。平滑的日常生活卡在了一個死結上。

  他或者她不在了。愛人消失了。

  再大的事件也會離開公眾視野,淡漠成時間的標志符號。

  遺忘卻從未在他們身上發生。

  一年了,他們獨自吞咽,記憶里的細枝末節被捶打成永不磨滅的印記。

  金中慶再未踏入那家麥當勞。他懷念那個下嫁給他的善良妻子。生活陷入困頓,支撐他的是兒子的三個愿望。

  在一個狹小的寄存處,云南保安祖朝文迎面擋住恐怖分子的長刀,救了19名旅客。一只手有殘疾的妻子劉春香,在一個山村里想他。一輩子再也遇不到這么好的人。

  被當成野豬射殺的農婦,丈夫董海云記得她穿得五顏六色去采茶的樣子。打算好的兩個人的晚年生活,變成了一個人喝著米酒的懷念。

  在馬航中失聯的丈夫和妻子們建了一個配偶群。即使在這等待中時隱時現人性的弱點,但各自有各自的堅信。

  跑掉的越南新娘,帶走的是幸福生活的夢想。袁新強還在等著他的新娘回來。“把最好的給了她”,回來是最好的結局。

  還有,那個在冰冷的冬天抱著去世的老伴不肯撒手的何德林。說起來都是絮絮叨叨的小事,卻也是一輩子。他要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我得好好活,她才放心”。

  這個專題記錄下這一切。

  記錄這喪失之痛,這痛后的活著,以及消失的愛人留給他們的勇氣和希望之光。

  敏感詞

  吳碩艷是為我們死的

  有人曾把鮮花擺在餐廳外的角落。也有人給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干一架”,給山東男人正名。

  麥當勞門上貼著“暫停營業”,門前那小丑模樣的塑像,半年冷落后已經掉漆,灰塵鋪在笑容上。

  金都百貨是當地最繁華的商場,一層的麥當勞卻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2015年1月7日12時,逛街的人右轉出門,快經過麥當勞門口時,多數會刻意走下臺階,從下面的停車場繞行。問起麥當勞里的慘案,他們都知道,卻不愿多說。

  這似乎成了一個城市的隱痛。

  人流如織的麥當勞里卻無人施以援手。在最開始的時間,網民討伐招遠人懦弱。招遠的論壇里,充斥了外地人和本地人憤怒對罵的帖子。

  曾有目擊者表示愿意作證。當行兇者被證實是邪教“全能神教”的信徒,他們又后退了。去年8月案件開庭前,金中慶和舅舅四處尋找之前發帖說要站出來作證的目擊者,沒有人愿意。

  后來公訴人當庭宣讀了很多實名證人的證詞,但最終,這是一場沒有目擊者出庭的庭審。

  庭審中,張立冬說了一句“我不怕法律,我只相信神”。

  驚詫、同情、恐懼,很多市民形容看電視后的感受。一位出租車司機說,麥當勞和全能神,是招遠的“敏感詞”。

  金中慶的一個鄰居回憶,案件宣判后,他曾在街上偶遇金中慶,本想安慰幾句,但想到在大街上打招呼可能會被教徒們看到,又不知道該安慰些什么,他放棄了。

  金中慶看上去不怕。

  一家中央級電視臺曾曝光了金中慶的正面照。親友紛紛抗議,他卻說,“讓他們來,我正好報仇”。

  他也會有擔心,如果有一天被報復怎么辦?金中慶曾向政府部門打聽,能否給兒子換個名字。

  但他也能感受到一些溫情。

  有人曾把鮮花擺在餐廳外的角落。也有人給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干一架”,給山東男人正名。一個市民在網上說,吳碩艷是為我們死的,不然還不知道他們會禍害多少人。

  噩夢

  開燈才能入睡的孩子

  睡著后,只要門口窗外有一點聲響,7歲的佩佩都會起身搖醒金中慶,“爸爸,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壞人”。

  直到庭審,金中慶才被迫看到那段時長2分56秒的網絡視頻。

  妻子吳碩艷被六個人圍在中間,光頭男子張立冬跳起來用腳猛踩她的頭部,鋁制拖把的頭都被打斷了。

  家人始終拒絕觀看。幾天前,鄰居家不懂事的孩子拿出手機,放出了這段視頻,吳碩艷的母親李淑欣才第一次看到。

  捧著手機,李淑欣泣不成聲,眼花加上手機視頻像素低,她看不清躺在地上的女兒,只看到了滿地的血。

  “圖片、顏色都不清楚,我找不到女兒。”

  這是女兒吳碩艷留給母親最后的影像。

  那一幕成了無止境的噩夢。很多個夜里,金中慶只要閉上眼,腦海里全是妻子被人毆打的景象,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掙扎,一樣的無能為力。

  即使偶爾睡著,只要中間醒來,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果因果,如果有原因,吵架或者有仇,我都能想通,可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的就被打死了,我不明白。”

  他調暗了人生觀,“我現在發現,生活都是艱難的,所有人都有不幸,沒有因果,不管怎么樣,都會有不幸”。

  精神壓力太大,金中慶患上了耳元性眩暈癥。情緒激動時,會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7歲的兒子佩佩是金中慶的精神支柱,為了兒子,他強撐住自己。然而,最近佩佩也讓人擔心起來。

  大家都攔著佩佩接觸殘忍的真相,只告訴他,“媽媽遇到壞人被打死了”。

  讓佩佩害怕的不是死亡,那對他來說還太模糊。晚上入睡前,佩佩都要求金中慶把燈打開,“怕有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