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2015年是中國電影風起云涌的一年,400億的票房奇跡,連創新高的單片票房記錄,國產電影在中國市場在票房占比上全面超越好萊塢等等。這些事情都吸引了我們的關注和爭議。但《老炮兒》的上映無疑為這一年增添了感傷的一筆,也是一個特異的別格,在今天“換代”的格局中彰顯了自己不可替代的特色。這是兩個“老炮兒”合作的作品。馮小剛當然是從二十世紀90年代中后期就叱咤中國影壇的“大英雄”。這部電影似乎也是主推他的個人形象,和其中出沒的“小鮮肉”形成反差。而導演管虎也不是什么新人,也是二十世紀90年代曾經引起高度關注的“第六代”的代表人物,一度被視為中國電影的希望所在,但后來在電影領域里發力不多,也沒有了當年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的合作在今天似乎是一個奇異的組合,顯得不合時宜,但卻有恰逢其時的意味。它讓我們在熱鬧和喧囂之中感慨歲月的流逝和生活的巨變,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取人生。

  老六好像是一個老舍或王朔筆下的人物在今天生活的典型。他依然活在二十世紀的70年代,但世界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北京已經不再是他原來想象的那樣了。他的講規矩、重義氣、有老禮兒,他當年在胡同和北京的那一份響當當的江湖地位等等,其實都已經隨著時代的變遷遠去了。這個主題其實是好萊塢電影或香港電影里常見的,江湖的大哥早就金盆洗手,在面臨對自己親情的挑戰時,又一次走進江湖面對自己的命運,這不是什么新鮮的故事。只是放在了北京的胡同里有了更多的滄桑感。北京胡同曾經一個最有傳統積淀的社會,皇城根的大氣和見多識廣的機智等等都凝結在這里,形成了一套獨到的都市文化。而新中國首都的生活文化又有自己的一套特色。胡同和大院構成了當年缺乏商業氛圍的生活的最重要的空間。而這兩者構成的文化是關于過往北京故事的焦點。這些構成了七十年代北京的特色。這一切經過了這三十多年的變遷,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那個世界今天主流的中產群體已經相當隔膜了,這些故事早就成了傳說。

  但老六還是用當年的方式待人處事,當然也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這些看著像是老舍小說如《斷魂槍》等一脈的延續。這些人的價值觀未必合乎社會最主流的價值,但卻是延續著某種民間的傳統,讓人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氣場在。但這些傳統到了今天的“小鮮肉”們早就變了滋味。這部電影也用了一批最紅的小鮮肉明星,要贊頌老一代還得借用“小鮮肉”的新江湖地位,有點諷刺的意味。

  這部片子里有一個在胡同里沉默的看著一切過往的老者,是當年的大明星管宗祥所扮演,他似乎是從歷史中出來,靜默地看著這個世界的變遷,一切世態炎涼,升起沉落,都在無言地觀看中過來過去。這里面的深沉感慨,又能說與誰知?

  都是江湖,但馮小剛和管虎所懷戀的是當年的江湖,他們覺得那個江湖有較高的標準,有較強的血性。無論是紅顏知己,還是江湖兄弟,這里的一切都比今天迷人。老炮兒覺得自己做的足夠漂亮,拿出兩千塊來賠那豪車的劃傷,但引來的是年輕人的訕笑。此江湖也非彼江湖,換了人間。連王朔這個精神上的大哥都飄然不知所蹤,足見時代的變化之大。當然這兩個江湖其實在人性上也是通著的。無論老六父子之間,還是老六和小飛之間,都還有一種理解和溝通。一代代人都會覺得自己最好的時代也是所有人最好的時代。但這部片子所感慨的是那一切已經徹底地遠了。那一代叱咤江湖的人物已經衰老。電影結束時,這個胡同里的遲暮英雄拿出來當年的呢子軍大衣和軍刀,又一次沖上前去。胡同的英豪其實還是按照大院文化的一套來界定自己的。但不管怎么說,那一切都遠了。

  在中國電影的大變局之中,這何嘗不是馮小剛和管虎的感慨。曾經最合時宜的今天要以不合時宜來合時宜,這是多么艱難的事情。這也是這個故事的感慨所在。老炮兒的姿態其實和他們今天的境遇有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也曾有過這樣對于七十年代的緬懷,那是大院的生活的故事。在那個片子結尾處,卻是一個豪華的汽車里坐著王朔等人駛過長安街,看到的是某種自負站在中心的感覺。他們在那時是時代的焦點。他們的七十年代所衍生的東西當時還受到追捧,那個結尾是器宇軒昂的。但時移勢遷,又過了二十年,今天在頤和園后面冰湖上的只有一個孤獨的老炮兒沖向對面,那里顯然不是未來。這是和時代的決斗,這決斗不會有勝利者。這個結尾是蒼涼幽暗的。

  這個故事的好處事它在幽暗中對人性表現的那一抹溫情,對誰都沒漫畫化。財迷的兄弟最后也站出來,小飛也有自己的人性一面,連那個討要路費的女學生也最終寄來了錢。這些都讓這個故事有老江湖的寬容和人性的智慧,他們最終對人性沒有失望。這其實和一些生搬硬套的意識形態化的解釋不搭調。但這部片子用這溫情給了我們讓人感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