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年輕人住養老院陪老人 聊天主題卻成老年人開導年輕人

  在杭州從事硬件研發的碧晨(化名)原本的生活很符合她的“人設”——工作日里加班忙到發瘋;而到了休息日,除了偶爾逛街,只想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生于1996年的她早早宣稱自己不是對生活積極熱情的那類人,但即使如此,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20歲出頭的年齡住到了養老院里,并且感到“如魚得水”般舒適。

  2018年4月,杭州市濱江區團委聯合區民政局,在“陽光家園”養老院開展了一個鼓勵年輕人參與助老服務的項目,參與項目的年輕人每月為老人們提供不少于20小時的志愿服務,就能以每月300元的低廉價格住進養老院里。

  碧晨正好那段時間要換房子,抱著試一試的心情遞交了申請。兩個月后,經過幾輪面試,她真的住進了養老院,與她一同入住的,還有其他十位年齡相仿、工作各異的年輕人。

陽光家園養老院陽光家園養老院

  在互聯網上,不少文章將該模式視為某種“典范”,描繪著未來年輕人和老年人在一起度過一種互助互利的理想生活。然而人們似乎忘記,住進養老院的是一批90后,他們是剛剛步入社會的,懵懂、敏感而脆弱的年輕人。

  海珍抱著“敬老獻愛心”的想法來到這里,想著扶老人去洗手間,或是打飯的時候幫老人端盤子,卻發現老人們堅持要自己來。后來她發現,更受歡迎的活動不過是陪著聊聊天,或是三缺一時湊個人頭陪老人們來上一桌麻將,“而且知道我們水平有限,特意不胡我們的牌。”

  明明是來陪老人,但有時,聊天的主題變成了老年人開導年輕人。項目有一個詩意的名字——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這不是一個類似變形記的故事。”項目最早的策劃者,陽光家園社工部主任王愷告訴紅星新聞,“不要總期待它能給人帶來多少改變,最重要的就是陪伴本身。”

  養老院來了年輕人

  一個陪伴活動,每期半年

  初察養老院特殊,是通過氣味。一場企業獻愛心的活動結束,電梯間涌入十幾位銀發或謝頂老人,在密閉的空間內,一位第一次來養老院的女生眉頭皺了起來。

  在這個杭州白馬湖畔名為“陽光家園”的養老院里,居住著超過600位老人。院方稱最初老人入住的標準是超過65歲,后來很快因為床位有限收緊到85歲。

  一切在這里似乎理所當然變得緩慢——老人們午飯的時間是上午10點半,午休一直持續到下午2點半;書法課上一位老人寫一橫用了十三秒;跳交誼舞的老人,轉圈時兩個人牽起的手要先分開。

老人們在一起交流老人們在一起交流

  除了海珍,這個1994年的姑娘,記者遇見她時,正好看見她站在活動室的門口,熱情洋溢地向現場活動的爺爺奶奶介紹自己,“我叫海珍,是這里的志愿者,你們有手機電腦的問題或者想要聊天,都可以來找我哦。”她并不覺得尷尬,從她6月份入住,這樣的事她大概已經做了一個月。對于她的自薦,周圍的老人大都予以善意的回應,有些老人記下了她的樓層號碼。

  養老院對于生活能夠自理的老人每月床位費是兩千多元。這里靠山臨湖,據介紹是一個“集養老、醫療、康復、護理、助殘”為一體的養老項目。老人們平時有老年大學、興趣小組、體育活動室、電影放映室,生活豐富多彩。

打臺球的老人們打臺球的老人們

  然而老人朱燮永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當初自己要來養老院,老伴不肯,理由就是到了養老院,睜開眼睛全是老人。“來到這里的老人大都層次要高一些,最主要的想法是不想給子女添負擔,但有些老人一個人住在這里,子女又離得遠的話,還是會很孤獨。”

養老院近期放映的電影養老院近期放映的電影

  老年人是需要陪伴的,一個佐證是在采訪期間,一位池奶奶反復和記者念叨,“這個養老院硬件好是好,就是不像之前的那個養老院動不動組織小學生來陪我們。”

  這也是這個項目的發起人,陽光家園社工部主任王愷最早想要引入年輕人的初衷,他希望幫助老人建立一個社會支持體系,這是一個社工領域的專有名詞,“就是希望養老院能像一個小社會一樣,能有不同年齡段的人和老年人接觸。”

  由此,去年底,養老院和區團委、民政部門共同上線了“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活動,每期半年,現在已經是第二期。

  20多歲的老師,80多歲的學生

  教老人和小孩子還是有些不同

  楊云海給老人們開了一門書法課。這位29歲的安徽小伙,是志愿者中年紀最大的一位。他笑稱自己是“老干部”,平時一本正經,不茍言笑。“不愛看電影、不打游戲,僅有的一點休息時間基本貢獻給了寫生和逛各種展覽。”

  楊云海2013年從黑龍江大學國畫系畢業之后來到杭州,和朋友一起辦起了一個面向少兒的書畫培訓班,之前他一直在其他的老年大學里給老人們上書法課,一來希望能做一些義工,二來也希望提高自己的教學水平。后來看到這里離得近,還可以解決住宿問題,他就轉投到了這里。

楊云海給老人們上書法課楊云海給老人們上書法課

  上課時間是每周六下午2點半到4點。8月25日,有老人不到2點就來了,帶著前一次的課堂作業希望得到點評。不到2點半,教室里20多個座位完全坐滿,除了楊云海,另外兩位志愿者可人和黃敏幫忙分發了筆墨和紙張。

  這些年輕人來到養老院的原因各不相同。可人只是想給自己的空余時間找點有意義的事做,從小被奶奶帶大的她天然對老人有一種親近感。“我現在每月回金華老家看我奶奶一次,回不去的時候自然也希望有別人能陪陪她,對別的老人也是這樣。”她如此解釋自己來到這里的動機。

  學生們都是80多歲,自己這個老師是20多歲,楊云海難免緊張。他一板一眼從最基本的占位、筆畫教起,“意在筆先……上留天、下留地……”他覺得教老人和小孩子還是有些不同,小孩子們對很多事還沒有認知,老師怎么教他們就怎么模仿,可老年人不一樣,“他們有很多自己的見解和經驗,我要一點點糾正。”一位老人把一個字貼著一個字寫,中間不留空,堅持稱是為了給他省紙。

  老年人的好勝心也很強。課堂上,另一位老人不滿意楊云海一直讓他寫“一”字,他堅持要寫本節課學的“尹”字,楊云海則覺得她的基本功還不過關,最后是雙方達成妥協,先不寫“尹”,寫一個相對好寫的“王”字。

  池奶奶和李奶奶每天都會來書法室,一坐就是半天,她們一個是前小學老師,一個是前西湖管理處的售票員,都沒學過書法,希望能迎頭趕上。

  下課的時候,有老人意猶未盡,約著第二天晚上,希望能得到楊老師“單獨指點”。

楊云海在指導老人書法楊云海在指導老人書法

  比年輕人還“先鋒”的老年人

  把這幫年輕人聊得一愣一愣的

  并非每個人都像楊云海一樣準備充分。碧晨在最早向項目提交的“服務計劃書”里提到的“計劃”,她自己現在都覺得有點搞笑,她策劃了一個“組織周邊學生來養老院陪老人聯誼”的活動,而并非自己如何陪伴老人。

  類似用錯力的事也發生在海珍身上,她抱著“敬老獻愛心”的想法來到這里,想著扶老人去洗手間,或是打飯的時候幫老人端盤子,卻發現這些事老人們堅持要自己來。后來她發現,更受歡迎的活動不過是陪著聊聊天,或是三缺一時湊個人頭陪他們來上一桌麻將,“而且知道我們水平有限,特意不胡我們的牌。”

  養老院里,唐爺爺不讓別人叫他“唐爺爺”,志愿者們都喊他“阿唐”;許奶奶也不讓叫她“許奶奶”,“叫我許許啦。”阿唐經常出入社工部的辦公室,每次離開前,他揮揮右手,喊聲“bye-bye”,發音是俏皮的一聲。

  “陪老人的時間長了,你真的就覺得他們是孩子一樣,和他們相處很輕松。”社工部的陳桐如是說。被問到究竟以一種什么樣的角色參與到老人的生活中,幾位志愿者略微思考了一下,說:“朋友吧,我覺得他們也希望我們是朋友,而不單是晚輩。”

  某種程度上,年輕人與老人之間的需要關系是相互的。最開始,年輕人們硬著頭皮去老人的公寓里“掃樓”,一層層地介紹自己,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老人們搭話,時間久一點,就變成了不去不行。

  碧晨發現,聊天的主題并不是像原來想象的說教、或者開導。她說,原本他們打聽到一位老人的老伴去世了,兒女都在國外,他們覺得這位老人是需要陪伴的“典型”。結果過去一聊,發現老人早年留學歐洲,會說三門外語,關于生活,老人看的比他們還通透,“子女有子女的生活,為什么非要讓子女出現在父母的生活里呢?”

  之后,老人和他們從留學生活聊到人生觀、價值觀,把這幫年輕人聊得一愣一愣的。

  明明是來陪老人,但有時,聊天的主題變成了老年人開導年輕人。對工作的吐槽、對生活的迷茫,在這些老人眼里好像都不是事。

  甚至,老年人的觀念比年輕人還叛逆。每天練習書法的李嵐奶奶,在外面參加了一個京劇社,每天院里院外風風火火地跑,被問到家人多久來看她一次,她說:“每周都來,我老太婆這么忙,時間恨不得掰成分鐘過。他們每次來,我還要耽誤時間陪他們。”

  平時在同齡人面前“宅”慣了的碧晨,第一次有了點羞愧的感覺。

  “最重要的是陪伴本身”

  第一期,8位志愿者只剩兩位留下來

  據《人民日報》刊載民政部的統計結果,截至2017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億人,已占總人口17.3%。養老,已經是全社會需要面對的問題。

  在互聯網上,不少文章將該模式視為某種“典范”,描繪著未來年輕人和老年人在一起度過一種互助互利的理想生活。在知乎上,也有人討論,這種模式是否可以大范圍推廣。

  然而在項目的發起人,陽光家園社工部主任王愷看來,他們這個模式可能既不能滿足老年人最迫切的養老需求,也不能解決年輕人的住房問題。

  他告訴紅星新聞,這種模式源起于歐洲,在歐洲發展得最好,但是在日本和美國卻并沒有發展起來,“原因很簡單,他們床位不夠。在國內,當然也面臨類似的問題。”

  此前,據新京報報道,杭州市養老服務指導中心一位徐姓負責人在杭州電視臺一個節目上稱,目前政府政策仍集中在對失能、失智老人的醫養結合保障建設方面,還沒有關注到老年人向往更高生活品質的精神訴求。

  王愷更希望這個項目回歸到“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這個名字本身傳遞的信息上——“不要試圖向這套模式要一個答案,最重要的就是陪伴本身。”

  第一期活動實施六個月后,8位志愿者中只剩兩位留了下來,這其中,有的人因為換了外地工作、談了女朋友或是買了房子,不再符合政策要求;也有人是因為新鮮感喪失、加班等現實原因選擇提前離開。對于跳槽頻繁的90后們,他們住進養老院大多是為了“人生體驗”或是“權宜之計”。

  也會有年輕人抱怨,對于老人們來說依山傍水的宜居環境,對于年輕人,似乎“太清心寡欲了一點。”這附近沒有商場、電影院,晚上下班后想吃個夜宵,最近的飯店也有3公里遠。

  可一些年輕人終究住進來了,對于王愷來說,動機和結果并不重要。

  8月底,養老院內新開了兩塊區域,認知障礙區和舒緩醫療區,分別收治患有阿爾茨海默癥(注:即俗稱老年癡呆癥)和需要臨終關懷的老人。生離、死別,這里的情緒遠比養老院其他區域更加沉重,但王愷同樣在策劃志愿者能夠參與的活動。

  對于每個人來說,衰老的過程唯一、不可逆。王愷希望,短暫的養老院生活能夠讓這些年輕人對衰老的過程、對老年人的狀態有一個基本認知,“不至于在將來的某一天忽然意識到親人老去而手忙腳亂。”

  住進來的年輕人,也確實開始思考一些自己以前沒想過的問題。

  “老干部”楊云海依舊很“理性”,他覺得在養老院的生活給了老年人和年輕人相互理解的機會,“別叫他們老古板,也別叫我們小年輕。”他覺得有的時候老年人做的好像要比年輕人更好一些,“課堂上我是老師,生活中我真的就是晚輩。”

  更多的人想到了自己身邊的人。剛搬進養老院不久,碧晨經歷了一件大事,奶奶去世。在養老院里聽著老人講起自己的子女如何孝順,看到晚輩在周末來探望時老人異于平日開心的狀態,她感覺自己多了一絲感慨。

  她說她自己一直在追求獨立,從上大學到后來工作,努力從家鄉走出來,甚至單純地希望離父母遠一點,但奶奶去世后,忽然這種想法就發生了一絲松動。

  她一直記得一個細節,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夢到了奶奶,也忘了奶奶和她說了什么,但醒來之后,她認真地想了一下,將來要不要回到父母身邊。

  “因為我忽然意識到,陪伴這件事,沒有辦法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