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沖突
“凌晨1點多看完電影,我們開車回家。項飛開車,我在副駕低頭玩微信。突然就感覺車子一頓一頓地,感覺項飛一直在踩剎車。”項飛的女友任洪雪(現改名任韻淇)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回憶,“我抬起頭,就看到一輛黑色本田車從我這邊擠過來,擦著我們的車并行往前開,駕駛室里的男孩隔著搖下來的窗戶一個勁沖我們罵臟話,特別兇,跟個地痞流氓一樣。那個時間段從大悅城出來的,都是看《泰囧》首映的,那是個喜劇,按道理,剛看完喜劇,大家的心情應該都不錯。”
任洪雪的記憶里,那是大悅城的一個“Y”字形出口,兩條車道在出口處并入一條,然后開進收費站。發生摩擦前,項飛和犯罪嫌疑人梁玥分別駕車在不同車道行駛,即將并入一條車道。但任洪雪不記得項飛有過加塞的行為,“他就是正常行駛”。
“項飛平時脾氣很好,善于處理人際關系。但好脾氣不等于沒脾氣,他的火一旦被激起來就很難消。我們相處快5年,他有兩個底線是不能觸碰的。一是他很早就沒了母親,所以吵架時絕對不能罵到他的母親和家人;二是對感情一定要專一,不能出軌。梁玥當時開車追著罵,罵得很難聽,句句直指項飛的家人和母親,這讓項飛特別生氣。”任洪雪說,項飛瞪起眼睛來很兇,但他再生氣,也不會罵人,而是喜歡跟人掰扯講道理。曾經有一次被出租車司機剮蹭,對方全責,項飛下去跟司機講道理,“數落了司機一頓,然后手一揮,沒事了,你走吧”。“梁玥追著罵,項飛也只是說了一句,你會不會開車啊?!”
兩車并駕齊驅,誰也不讓誰,直到反光鏡剮蹭在一起。“我當時心里特別難受,那感覺就是今晚走不了了。”任洪雪說。
梁玥在庭審中對事發當晚的情況供述則跟任洪雪有很大的出入。梁玥說:“我正在出口排隊,項飛所開的奔馳車在后面硬加塞,連加了兩次我都沒讓,后來他又別我的車,蹭了我車的反光鏡。我打開車窗罵他,他和我對罵,快到地下車庫出口時,我的車被別著動不了。”梁玥稱,他見項飛要下車,好幾次都被女友拉住了。“當時我特別生氣,都帶著女朋友呢,這樣也太沒面子了,就拿出一把刀走下車,想嚇唬嚇唬他。”那是一把一尺多長、帶血槽的管制刀具,案發后梁玥自稱刀是去郊外旅游搭帳篷用的,放在副駕駛的儲物箱里。
當庭放映的大悅城地下停車場監控錄像顯示,2012年12月12日凌晨1點58分42秒,梁玥提刀下車,第43秒高舉兇器,刀力透前機器蓋,隨后劃車,來到被害人的車左側,第47秒拉開車門,被害人第49秒下車,沒有剎車跡象,下車后有車在后退的影像。第51秒,進入一柱子后面,第52秒有被害人沖向兇手的影像,第55秒以后再沒有近距離接觸。
任洪雪說,項飛下車后,她預感到要出事,一邊下車一邊沖梁玥本田車副駕的女孩嚷:“快去勸勸你男朋友。”但對方既不說話,也沒有動。等她繞過車頭沖過去,項飛已經捂著脖子靠著柱子不能動彈。“血噴得很高,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著我,眼神痛苦,無助,茫然。”
最讓任洪雪絕望的是,她想盡快將項飛送往醫院,哭喊著懇求周圍人幫她把項飛扶上車,圍觀的人都在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幫她。“最后是兇手和一個保安幫我把項飛扶上車的,我開車去醫院,兇手在后座,我讓他幫著按住項飛的傷口。”“其實在醫院搶救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我給他脫襪子時,他的腳冰涼發青,血都流干了。”
因為擔心兇手的家庭背景可能影響到案件的公正審判,項飛的好友老趙特意去河北調查了梁玥。梁玥家的鄰居介紹,梁玥的父親是一個大型工廠的車間工人,母親下崗后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小型爆肚館,一家人和飯館的服務員吃住在這個小飯館里(飯館是兩層樓)。
巧合的是,梁玥和任洪雪一樣,同樣來自演藝圈,事發前剛剛簽約某公司。梁玥曾就讀于北京一所民辦大學,朋友聚會的時候,問及梁玥高考分數,梁玥父親回答,200多分。這位鄰居告訴本刊記者:“當時大家很無語,繼續吃喝。沒想到梁父以為大家在洗耳恭聽,繼續眉飛色舞地大談兒子上的是貴族學校,一般人上不起。能上得起這個學校的孩子,家里都是有錢人。兒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上學了要有輛車。買,必須買!按照他的說法,掙錢就是給孩子花的。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說的另一件事。他說兒子現在長高了,勁也很大,現在他打不了兒子了。有一次,因為孩子曠課,他打了孩子一下,結果,孩子回報他的是拳頭,把他的大拇指打壞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好像還感覺很自豪,覺得兒子本事很大。”
梁玥租住的炫特區同樣屬于朝陽大悅城的商圈范圍內,和項飛居住的國美第一城同屬于年輕單身白領租房居住認同度比較高的小區。據任洪雪透露,事發當晚梁玥車上的女孩并不是他的女友孟欣悅。即使如此,孟欣悅竟依然在案發后發微博說:“死者生前一定做了很多壞事,上天讓他早死。”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起訴書中,對事實的認定為:“因開車并線問題發生糾紛,在互毆過程中,梁玥持刀扎刺項飛左頸部一下,致項飛因失血性休克死亡。”對公訴人的認定,項飛的家屬和律師并不認同。“從客觀情況和被害人的主觀方面看,被害人系被迫與被告人梁玥發生肢體沖突,目的在于維護自身的生命安全。如果這種情況也被認定為‘互毆’,還有‘正當防衛’可言么?”廖律師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如果定性為“互毆”,那么表示被害人也有過錯,最后會影響到對被告的罪行認定和量刑結果。“我們認為梁玥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故意殺人罪’,現在定性為‘互毆’,在檢察院的起訴書中是以‘故意傷害罪’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這將減輕其罪行。”
戛然而止
1978年出生的項飛并不是傳言中的“富二代”,與此相反,他家境貧寒。任洪雪還記得兩人談戀愛后,每次問起項飛家住哪,他就會指著三環路以里的位置,含糊其辭地說,“就在這一片附近”。一年后,在她的數次要求下,項飛才帶她去了父親家。“去之前,他一再降低我的心理預期,跟我說,他家住的是平房,條件很不好,讓我不要表現出太驚訝的神情以免他父親難過。”
任洪雪是長春人,母親是一汽職工。“我小時候住的就是母親單位的平房,三間房,有暖氣,還有個能停車的大院。這就是我對平房的概念。但是去了他家才知道,北京還有人住這樣的房。”任洪雪說,房子非常小,僅能容納一個沙發、一張床和一個柜子。吃飯的時候,把圓桌架上,房間里就不能過人。冬天沒有暖氣,需要自己燒煤。
項飛出生在黑龍江省建設兵團,父親是北京知青,母親是湖南知青。1979年,雖然項飛的父母如愿回到北京,但過得很艱辛。項飛的父親告訴本刊記者,他沒有技術,只好找了一份裝卸工的活,每月可以多領幾斤糧票,以補充家中糧食不足。項飛和母親沒有北京戶口,老家的房子太小,三口人無法容身。無奈,項飛的母親天天帶著不滿周歲的項飛撿磚頭瓦塊,靠著別人的房子搭建了一個臨時抗震式的小房子,才算有了個落腳處。平時家里吃的蔬菜,就是在菜市場買來或者撿來的菜幫子,用水洗凈,用鹽一腌或者一炒就吃。直到項飛上小學后,項飛父親所在的北京內燃機總廠分給他們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這個三口之家才算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項飛很有音樂天賦。就讀101中學期間,他進入北京市金帆交響樂團,任首席單簧管,是我國著名的單簧管演奏家張仁富先生的關門弟子,除了學習演出,他已進入自己作詞譜曲的音樂創作階段,海政文工團向他發出了邀請:待遇是穿軍裝,算干部,解決文憑。
輝煌的中學生涯另一面是生活的殘酷:12歲時母親因車禍去世,家里的經濟狀況一如既往的困窘,父親再婚。項飛為自己選擇了另一條路:高中畢業后去日本留學。為了湊夠留學的費用,父親不顧妻子的反對賣了唯一的住房。任洪雪說,項飛拿到那筆錢的感受是,父親已經做了他能做的,從此,他必須完全獨立,靠自己生活。“項飛跟我說過,他喜歡金融,喜歡賺錢。他希望能憑借自己的努力,讓父親過上更好的生活。”
任洪雪說,項飛遺傳了父親的善良、豪爽大方和母親的聰明,善于處理人際關系的特質,同時有著明確的目標:賺錢。在日本待了一年回國,項飛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他用打工掙來的10萬塊人民幣報了清華工商管理碩士的繼續教育課程,同學里有雜志社的社長,還有商界的老板。他是班里年齡最小、最沒背景、最沒錢的一個,但也是最受同學們歡迎的一個。他跟父親說,這是個人脈資源。項飛的朋友、在某銀行工作的老趙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項飛屬于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跟誰都能把關系處理得特別好,還讓人覺得特別真誠的一種人。別人想一晚上都想不明白做不了決定的事,他打著麻將、玩著網游,就能想出個萬全之策,不服都不行。”
2005年,項飛和當時的女友一同去瑞士學工商管理,待了三年。因為協助學校妥善處理好了一樁中國留學生出游意外死亡事件,同時又精通英、德、法、日語,學校答應讓項飛協助招生,作為回報,免費為項飛及其女友提供留學期間的食宿,還能從招生中獲取提成。項飛當時的女友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到項飛回國的時候,他已經攢下了近20萬元人民幣的積蓄。
項飛跟老趙是在西單大悅城一個名叫“加菲貓”的游戲廳認識的。那是2008年,老趙在某銀行總部工作,項飛回國沒多久,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兩人都喜歡打游戲,認識一個多月后,成了好朋友。“自私、小氣、脾氣大,這些朋友交往中很忌諱的毛病,項飛都沒有。”
結識老趙,為項飛進入信托金融行業打開了一扇窗。“三年前信托做得很土,銀行的人不認。進信托需要深厚的銀行關系和背景,項飛剛回國,又沒在銀行工作過,什么都沒有。但他腦子轉得快,平時他跟我們一起玩,我們也會介紹一些銀行的人給他認識,高層領導的情況也會跟他講,沒想到他一字不拉全都記住了。他去信托公司面試的時候,把這些東西一說,直接就被任命為總裁助理。拿到公司業務招待費,他有半年的時間什么都不干,就是跟銀行的人搞好關系。”老趙說。
在團隊管理上,項飛也很有心得。他的同事李穎(化名)在接受采訪時說,項飛要管理一個十幾人的團隊,基本采取的是“散養”的方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充分發揮個人能力。“國企有很多條條框框,有時候大家辛苦了一場,公司還不發獎金。這時候項飛就會自己掏錢給大家發獎金。”
項飛進入信托行業正趕上中國金融行業向好的時機,財富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向他身邊聚集。“入行第一年,就在朝陽大悅城附近的國美第一城買了房,落在女友名下,之后買了奔馳車,他還有一輛奔馳敞篷跑車。除了工資卡上每年顯示的兩三百萬元,實際收入遠不止這些。”老趙說,作為金融行業的新星,項飛的事業和人生剛開始。他期待著給父親買一個大房子,他還沒有結婚,他剛剛過完34歲的生日,這一切卻都在梁玥刺出那一刀后,戛然而止。
歌手女友
作為當事人之一、項飛的女友任洪雪在項飛死后成為項飛家人和朋友指責的對象。
老劉說,出事前半年,已經交往5年多的項飛和任洪雪經常吵架,平均每月鬧一到兩次分手。“她經常罵項飛,恨不得把他踩在腳底下,但項飛一提出分手,她立馬就一哭二鬧三割腕。”老劉保留了項飛手機里他和任洪雪的所有短信、微信記錄,“要么罵罵咧咧,要么就是發嗲哄人。幾乎全是要錢,要買東西。就在出事前,還找項飛要了15萬元”。
“2012年12月7日,兩人鬧分手。項飛好幾天都沒回家住。”老劉告訴本刊記者,12日出事那天,項飛本來是要回家拿東西,打算拿完就走。“他隔天還要去云南出差,馬上就要提升為總經理了。結果他女朋友非要吃牛排,吃完了還要看電影。”
在老劉和項飛的父親看來,兩車發生糾紛后如果對罵,以任洪雪的暴脾氣,肯定會是罵人的一方,“否則梁玥不會那么生氣”。
任洪雪則認為,項飛的父親和朋友并不像她那么了解項飛。“項飛的開車風格和他性格很不一樣,他開車急,喜歡拐來拐去。開車的人發生摩擦了,誰都覺得自己有理。項飛不喜歡罵人,但喜歡跟別人掰扯,講道理。”
項飛和任洪雪相識于2008年的一個朋友聚會,項飛留學剛回國,任洪雪是“明駿女孩”組合的歌手之一。在任洪雪的追求者中,項飛是很不起眼的一個。“個子不高,1.72米,很健壯,大概有170多斤。但是他很聰明,會四國語言,而且很紳士,對我非常好。”任洪雪說,在一起相處了一段時間后,她才發現,項飛沒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他一直在換工作,因為覺得沒找到合適的。”
兩人的第一次約會城市是天津,身上都沒什么錢,買了兩張火車票去天津玩了兩天。任洪雪說:“知道他沒固定工作后,我決定出門不打車了,跟著他坐公交,擠地鐵。項飛32歲生日的時候,我給他準備了32樣禮物,他特別感動,覺得讓我受委屈了。”老趙也承認,即使后來項飛覺得兩人性格不合,遲遲沒有分手,也是因為“念舊情”,“她是在項飛一無所有的時候跟著他的”。
任洪雪的好朋友不能理解她的選擇,多次問她:“你確定就是這個人嗎?”任洪雪跟朋友們說:“我確定。項飛是一只潛力股。”
項飛剛進中融信托時,老板給了他三個月試用期,他要在三個月內自己招聘一個團隊,做成一個項目。“他沒背景,沒關系,但是為人好。他之前結識的朋友把談不下來生意的合作對象的名片給他,大概有100多張,他每天很早就去公司挨個打電話,不斷被拒絕,不斷挨罵。項目拿不下來,他壓力很大,晚上抱著頭想。有時候他看著天花板想事情,眼角能看到流出的淚。我幫不上忙,去雍和宮給他燒香許愿。這樣的努力持續了半年,我在雍和宮燒香,他下班后趕過來,我們剛拜完菩薩出廟門,他手機響了,合同簽了。那是他接到的第一筆單,幾百萬元,小單。但從那以后,他的事業開始起步。”任洪雪說。
有了錢,兩人反而多了煩惱。任洪雪說,為了照顧項飛的感受,她在演出之余開美容SPA店,希望逐漸退出娛樂圈,向商業轉型,但并不成功。而項飛因為商業應酬需要開始頻繁出入夜總會,并經常接到一些陌生女孩的電話,這也讓任洪雪對項飛并進而對他身邊的朋友產生了不信任感。“我不喜歡他跟那些朋友出去,被別人呼來喝去還樂呵呵沒事人一樣,我看不慣他被欺負,享受不到成功人士應得的尊重。他的英文名字叫Alone,他內心其實很孤獨,并沒有真正交心的朋友。”
任洪雪說,因為財富,地位的變化,項飛的心態也有細微變化。她的朋友基本都是娛樂圈的,有一次,朋友想約他們吃飯。項飛漫不經心地對她說:“跟我吃飯的都是銀行高層、企業總裁,談的都是幾億的項目,哪有時間跟你朋友吃飯。”她當時特別生氣,她說:“他朋友甚至跟我說,以前你是歌星,項飛是上班族。以前你牛,現在是他牛。風水輪流轉,你就服軟吧。”
而在項飛的朋友看來,如果真要談婚論嫁,項飛應該找一個有家庭背景、對他事業有幫助的女孩。而事實上,項飛的身邊確實有這么一個女孩傾慕于他。2011年12月22日,項飛在任洪雪過生日時向她求婚,半年后,兩人的感情已經岌岌可危。
項飛去世后,任洪雪和項飛的父親因為經濟糾紛差點鬧上法庭。而任洪雪改名任韻淇參加“最美和聲”選秀節目,因為以“生死戀”為煽情故事,她被項飛的朋友指責為“借機炒作”。
任洪雪解釋說,項飛已經去世了,她還要生存,唱歌是她的夢想也是她的生存方式。她也沒有想到,遠離娛樂圈這幾年,這個圈子變化那么大。“我從北京英皇演藝學校畢業后,順利簽約,后來加入‘明駿女孩’組合,還算比較順利。進入這個圈子一年多后,我跟項飛在一起。朋友勸他,盡快跟我結婚。如果可以,讓我不要在這個圈子里待下去。這之后,我以項飛為主,有演出才參加,不主動接觸這個圈子的人。我朋友知道我喜歡范瑋琪,為了讓我走出項飛去世的陰影給我報名參加‘最美和聲’比賽。在我之前那一個導演組沒找到好的故事,據說被領導狠狠罵了一頓。了解到我的事情后,他們如獲至寶,跟我說這一季要主推我,希望能好好挖掘我的愛情故事。比賽那天7月4日,正好是我跟項飛相識5周年紀念日,節目組安排我唱并不適合我音域的《至少還有你》,希望我能多講故事細節,還給導師們設置了提示問題板,但是我沒有太配合。”因為種種原因,任洪雪在這一季出場沒多久就被淘汰了。
“我恨梁玥,他改變了一切。我原本以為我一定會跟項飛結婚,過幸福的生活。我已經28歲了,要在娛樂圈重新開始,這是個很尷尬的年紀。”任洪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