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00周年。100年前,14萬中國勞工被英、法兩國招募,并送往硝煙彌漫的西線戰場,這其中約8萬人是來自膠濟鐵路沿線的山東人。在“下歐洲”的3年中,接近2萬華工犧牲或下落不明。14萬華工用汗水、鮮血鑄就的這一段悲壯歷史,多年來不為人知,他們的故事被掩埋在歷史的沙塵中。
盡管100年過去了,但還可以通過華工后裔、知情者不斷地尋找到華工的遺存和故事。由中共山東省委統戰部、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和旅游廳聯合主辦,山東華僑會館、山東博物館承辦的“銘記歷史,珍愛和平——一戰華工史料圖片展”,正在省博物館舉行,該展通過300余幅照片、百余件華工遺存以及珍貴的原始影像,生動、詳細呈現了華工遠渡重洋的第一現場,再現了悲壯與死亡掩映下的鮮活的個體生命故事。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英、法等國本以為打一架就可以回家過圣誕節,但沒想到戰事擴大,成為一場卷入全球10億多人參戰、戰爭史上傷亡慘烈又曠日持久的戰爭。
交戰兩三年后,協約國中英、法兵力銳減,后線軍工廠人員都調往前線參戰,人力嚴重缺乏。1916年5月,中法雙方率先簽訂合同,合同極力避免出現參戰字樣,以避免華工輸送途中招致襲擊。合同明確規定了華工的傭工年限、工作時間、工資待遇及死傷疾病醫恤費用。
1917年英國也在其租借地威海設置招募基地,招募強壯的北方人。此后又在青島開設了第二基地,沿膠濟鐵路設立濟南、周村、坊子、青島四個招工點。去歐洲做工,可以發衣服、發食物,家屬每月大約能拿到10塊大洋“安家費”,華工在歐洲另有工資,大量飽受生活之苦的農民離開家、離開土地,來到英、法搭建的簡易華工營,接受篩選和培訓。
英、法兩國招募華工極為嚴苛,按照本國新兵招募條件篩選。報名者被送去體檢,包括脫光衣服、驅除虱子,給留有長辮子的人剃須剪發。當時沙眼病流行,60%的人因此被拒之門外。
軍醫為身材強大、體格強壯的“山東大漢”接種預防傷寒的疫苗。因華工八成不識字,甚至一些人沒有名字,或隨意取名“王大鼻子”等,英、法華工營決定用手鐲加編號的方式,作為每個人的“護照”。這個銅鐲,任何時候都不能取下。在等待啟程的日子里,華工在軍官的指導下進行體操訓練。當時在華工營任職的達里爾·克萊恩參觀完華工營寫道:“那里完全像一個戰俘營或軍營。這些華工每天都會列隊走步,身著統一的棕黃色制服,頭戴深褐色帽子進行徒手訓練。”
1917年2月,一艘運輸華工的郵輪在地中海被德國潛艇擊沉,543名華工遇難,華工輸送不再走馬六甲海峽,多數經美洲大陸入歐,一部分則繞道非洲好望角。第一批華工于1917年4月抵達英國利物浦,有些人剛登陸就因水土不服等原因去世,幾十人被埋在利物浦的公墓中,大多數人的姓名和籍貫無從查考。

遠渡重洋的華工中,有一位特殊的人,他是山東淄博教師孫干,其編號是“63484”。與絕大多數人“掙洋錢”不同,孫干的家庭并不困難,他父親是教師,兄弟在省外做生意,畢業于濟南省立師范的他是小學教師,他遠渡重洋的動機非同尋常:到西方去考察,回來“教育救國”。
因身體瘦弱,在周村招工點被拒三次后,孫干找英國人交涉,執意前往,終如愿以償。1917年7月,他與千余人在青島登船啟程。船艙擁擠不堪,角角落落都擠滿了人,不少人心中開始恐懼。當晚孫干在日記中寫道:“一離青島四無山,綠浪白花遠連天。同伴千余相歡呼,恭祝前途康且安。”
然而,這一路異常艱辛。孫干記載的行程是:經朝鮮,過日本,跨越太平洋,到達加拿大溫哥華再改坐火車穿越大陸,然后再坐船橫穿大西洋到英國,后過英吉利海峽到達法國戰場。整個路程長達近兩個月。
暈船之苦,飲食缺乏,衛生糟糕,再加上加拿大的極寒天氣,導致一些華工感染疾病而死。死者被毫無尊嚴地投入大海,“登陸法國大陸為升天堂”成為每個人唯一的信念。

盡管合同中聲明華工不參與戰事,但華工的工作大多與戰事相關,工作地點多在危險地帶。在西線戰場,有的人在農場種糧,在森林伐木,有的人生產軍需物資,運輸作戰彈藥,搶修鐵路和馬路,更有大批人被送往戰場前線挖戰壕、掩埋傷亡尸體。
大多數華工隨著戰爭形勢不斷轉移,寒冬天氣住簡易帳篷,夜不能寐、食不果腹是家常便飯。不少華工在清理戰場啞炮時,被炸身亡。而1917年11月,德國戰機轟炸了比利時波普林格市的一個華工營地,13名華工身亡……
因英法招募時,注重體能和技能,華工中有大批木匠、瓦匠、石匠、銅匠、銀匠、鞋匠、鐵路工、巡警和郵差等,這群勤勞智慧的人,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克服了許多困難。英國軍官弗雷德·塞耶講述過一個故事,手下的華工被要求將一臺巨大的艦炮從地面上吊起,塞耶認為難度很大,然而,華工“在一端打入楔子作為支撐點,在平衡點上打上橫梁,然后抬起另一端,緩慢但不費力氣地,艦炮被吊起來。”塞耶十分自豪,認為這些華工“打敗了”軍隊的工程師。
一名與華工一同工作的英國軍官認為,他們擅長建筑工程和制造工具。《關于華工的信息》中記載,中國人“吃苦耐勞,心靈手巧,如果管理得當,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經過多個工種的測試后,英國人為4725名華工發放了熟練技師證書。
對于華工,也有負面評價。那些歧視華工的英國軍官指責他們偷懶、骯臟、無能,有的軍官警告他們要“尊重和服從”。孫干的《華工記》也記錄了一些賭博華工的丑事,他規勸同胞們:“若一賭博,將錢輸盡,歸家之后,鄰里子侄,亦都看不起也。”

公開資料中,可以發現,大多數華工心態樂觀、坦率、有趣。他們利用做工閑暇開展一系列娛樂活動。他們閱讀報刊,關心時政大事;他們把簡陋的宿舍打掃得一塵不染;他們吃不慣牛油餅,就在工地壘爐灶做面條吃;不喝涼水,自己燒熱水喝茶,“工作之余愛喝茶的人接連不斷地排隊,將琥珀色液體滾燙喝下”;他們切磋棋藝、放風箏,還在繁重工作之余演唱戲曲、說書、表演劍術,娛樂大家……新年華工會以傳統方式慶祝過年,在營房貼春聯,擺鮮花,向簡易的廟宇祈福,也會表演雜耍、舞龍舞獅。
1918年11月持續四年之久的一戰終于以德國投降而結束。英國于11月1日遣送第一批生病的365名華工歸國,最后一批華工于1920年9月13日到達青島。大約3000名華工因與法國婦女結婚或收到新雇傭合同而留在法國。經歷漫長的戰爭煎熬和艱苦歲月,14萬華工中,有2萬余人死亡或失蹤。
從青島下船后,他們沒有得到政府的功勛和獎章,反而被軍警監視,不能隨便行動,大多數人回農村務農,消失在茫茫人海,并認為這是一段為北洋政府、為洋人賣命的悲慘過往,不再聲張,少數人利用在歐洲所得積蓄和學到的知識辦教育、開診所、建工廠。

1920年年初,回到博山的孫干,帶回來的不僅是一路辛勞,還有開闊了的視界。孫干完善自己的日記,用8萬余字蠅頭小楷寫下了《歐戰華工記》《世界大戰戰場見聞記》(2013年合并出版為《華工記》),詳細記錄了華工的工作、生活,華工與英國軍隊的沖突,以及諸多文化沖突等,比如親吻之禮讓他目瞪口呆。帶著教育救國思想去法國的孫干,在法期間多次去鄉村考察學校,最令他震撼的是,法國竟然有女子學校,鄉村女孩可以接受公民教育。受此啟發,回國后,孫干在淄博博山辦了一座免費女子小學……

近年來,這段塵封的歷史逐漸被揭開,華工的貢獻逐漸被承認。作為8萬華工的家鄉,多年來山東不斷通過各種途徑打撈有關華工的史海遺珠,挖掘、研究這段幾近湮沒的歷史。早在2003年,山東僑務代表團就赴法國參加一戰華工公祭活動;2014年,山東省僑辦赴英國、比利時、法國舉辦一戰華工資料圖片展;2018年9月,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行的和平論壇上,以山東省海外交流協會名義捐贈一戰華工銅像;2018年11月,“一戰華工史料圖片展”在英國、法國、比利時巡回展覽。在國際社會紀念一戰結束百年的歷史節點,發出了來自華工家鄉的聲音,受到海內外媒體和民眾的廣泛關注。
專家訪談:用人文維度講好一戰華工故事
上海大學文學院副院長、現代人文研究中心主任楊位儉多年來一直關注和研究中國與一戰的思想文化關系。他說,中國之所以卷入一戰,是因為山東權益問題,帝國主義的戰火燒到了我們的土地上,膠州灣也變成了一戰(日德戰爭)的戰場,戰后巴黎和會處置山東權益的不公則直接導致了五四運動的爆發,這一懸案最終在華盛頓會議上得到解決。富有意味的地方在于,山東權益的收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勞工(其中絕大部分是山東勞工)的貢獻,因此說來,勞工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移民或者勞動力商品的維度,具有重大的民族貢獻和國際貢獻,他們不是戰士,卻具有比戰士更積極的和平意義,所謂“勞工神圣”(蔡元培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來的。
“在國際層面上,近年來一戰中國勞工的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并成為一個國際性研究熱點。法國、比利時、英國等地陸續建立起一戰中國勞工紀念設施,在2018年一戰勝利100周年英法等國的公祭活動中,對中國勞工的紀念也成為重要的內容。”楊位儉說,遺憾的是,對于大多數普通民眾甚至很多知識精英來說,有關一戰中國勞工的價值和記憶仍然是一段空白,我們今天要理直氣壯地講一講中國勞工故事。而且,在歐洲戰場上,西方人通過勞工也重新認識了中國人,他們不再是拖著辮子的東亞病夫,而是健康、快樂的中國人,這具有重要的文明史意義。研究中國與一戰的關系史,不應該僅僅關注宏觀的外交、政治和戰爭本身,而且還需要深入的思想、文化理解,將目光轉向那些活生生的勞工的面孔,通過更豐富的人文維度,講好一戰中國勞工的歷史故事。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師文靜
說明:本文部分資料參考“一戰華工史料圖片展”,孫干《華工記》,徐國琦《中國與大戰:尋求新的國家認同與國際化》《為文明出征: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西線戰場華工的故事》《一戰中的華工》,陳三井《華工與歐戰》。本版圖片均由山東華僑會館提供。
(壹點號 人文齊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