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老舍先生120周年誕辰。老舍一生67載光景,其中7年時間在山東。1930-1936年,老舍先后在濟南齊魯大學和青島山東大學任教。這期間是老舍文學的成熟期,共完成200篇作品,平均每年創作1部長篇小說,每月1篇短篇小說,不僅數量多,其思想深度和藝術造詣上都有較大突破。《濟南的冬天》《趵突泉》《駱駝祥子》和《月牙兒》等作品獲得巨大成功,成為老舍的傳世之作,也確立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地位。

《齊大月刊》編委會合影(一排左二為老舍)《齊大月刊》編委會合影(一排左二為老舍)

  老舍的一輩子,在北京度過了42年,剩下的25年是:英國5年、新加坡1年,山東7年——濟南4年半、青島2年半,漢口半年、重慶7年半,美國4年。山東的7年在老舍的生活中是一段相對平穩安定的時光,事業豐收,家庭美滿,老舍也與濟南、青島結下了不解之緣:濟南并不是一座出眾之城,他卻只把濟南叫做“第二故鄉”;青島的時光則是老舍的黃金時代,有詩有酒有故事,有舊雨新知。在老舍先生120周年誕辰之際,人文周刊推出“與老舍相遇”專題,濟青兩地作者同期走訪了老舍曾經生活的地理坐標:濟南齊魯大學“麥柯密古樓”、南新街54號(現58號)院老舍故居,青島金口二路、黃縣路6號(現12號)駱駝祥子博物館……尋訪老舍在濟青兩地的生活工作狀態與創作歷程。

老舍一家在南新街老舍一家在南新街

  1930年-1931年齊大“麥柯密古樓”

  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于是事與事的聯系,人與人的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老舍《吊濟南》

  執教齊魯大學,主辦《齊大月刊》

  濟南的夏天最是難熬。1930年的夏天,人潮涌動的津浦鐵路濟南站迎來了一位將和這座城市產生特殊淵源的年輕人——老舍。

  此前,老舍結束了6年國外漂泊的生活,取道新加坡回到了國內。在故鄉北京僅住了3個月,便啟程南下,應邀來到濟南,執教于齊魯大學。

  1930年,濟南城樓上還掛著“勿忘國恥”的破布條,西門與南門城墻上留有炮眼的痕跡。目睹此景,老舍心生憤慨,想起了1928年的“五三慘案”。他坐上齊魯大學文理學院院長林濟青雇來的馬車,一路顛顛簸簸向城南齊魯大學駛去。

  這是一座年輕的大學,時有“華北第一學府”之美稱,與燕京大學并稱為“北燕南齊”。校園里樹木蔥蘢,洋樓參差,被老舍稱為“非正式的公園”。

  這一年,老舍31歲,在文壇剛剛嶄露頭角。齊大國學研究所分設中國哲學、史地、文學及社會經濟四科,每科各有主任一人。此時,年紀輕輕的老舍身兼三職,既是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又是文學院文學教授,還兼編《齊大月刊》,任編輯部主任。

  來到齊大,老舍被安排在辦公樓“麥柯密古樓”二層西頭朝南第一間暫住。當時二層樓梯東邊是校長院長辦公室,西邊一半則做了教員單身宿舍。老舍在這里住了一年多,《濟南的冬天》《貓城記》等文章就是在這里完成的。

  濟南“五三慘案”的悲憤一直縈繞在老舍腦海,他想以此為背景寫一部小說。在教好書之余,老舍開始走巷串街,打聽收集“五三慘案”詳情。1931年暑假,在單身宿舍,老舍寫出了長篇小說《大明湖》,這是他來濟南后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寫這部小說時,他放棄了自己以往的幽默筆調,文字顯得憤激悲愴。可惜投給《小說月報》后,《大明湖》的稿子在炮火中被燒掉了,由于老舍沒有留底稿的習慣,這部小說后人再也無緣得見。對此,老舍還是幽默地說:“到濟南后,用新稿紙寫的第一部小說就遭了火劫,總算走了‘紅’運!”

  60多年后,又一場“紅”運來了。“麥柯密古樓”在1997年凌晨意外失火,面目全非。后來,學校重建新樓,即現在的山大趵突泉校區綜合科研樓。雖然大體位置和格局基本未變,但內部已看不到當年的風貌,實為遺憾。

  老舍在齊大開設過哪些課程呢?老舍研究者張桂興曾多次走訪當事人和查閱資料,最終確認老舍在齊大開設了《文學概論》《文學批評》《文藝思潮》《小說及作法》《世界文藝名著》等課程。

  除了教學以外,老舍在《齊大月刊》上花費心血頗多。作為編輯部主任,老舍為1930年10月《齊大月刊》創刊號撰寫了《發刊詞》,闡明了刊物的主要內容和辦刊宗旨。

  編刊物,老舍親力親為。1930年10月至1932年4月,《齊大學刊》成為他發表作品的主陣地,涉及小說、詩歌、散文、論文、譯文等。“老舍主編《齊大月刊》期間,明顯增加了對外國文藝理論與文學作品的翻譯和介紹,也加大了新文藝作品所占的分量,給齊大帶來了一股新風。”張桂興表示。

  老舍長期留洋,英文水平是很高的。目前已發現的老舍譯作有16篇,約十幾萬字,其中13篇都是在齊大任教期間翻譯的,可以說老舍在齊大這段時間,是他一生譯作的爆發期。

  1931年-1934年南新街54號(現58號)

  一片閑情詩境里,柳風淡淡柝聲涼。山腰月少青松黑,籬邊光多玉李黃。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老舍詩

  成家立業,一家三口樂安居

  孔子說“三十而立”。老舍在濟南的齊大實現了“立業”,也在濟南真正“成家”。

  來濟南時,老舍仍然單身,擱現在,31歲也早該是談婚論嫁的年紀。經小學同學羅常培牽線搭橋,老舍認識了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25歲的胡絜青。兩人情投意合,感情發展很快,不到一年,便將關系確定了下來。

  1931年7月28日,老舍從濟南回到北京與胡絜青結婚,婚禮是按照老規矩辦的,洞房就在燈市口飯店里。半月之后,夫妻倆回到濟南,租住在南新街54號(現58號)院里。不久,胡絜青也找到了工作,在齊大附中教國文。

  老舍夫妻在這個小院里居住了差不多三年。1932年的春節,他倆沒有回北京,而是選擇留在濟南過年。按照過年的傳統習俗,兩人貼春聯,放鞭炮,烹制家鄉菜肴,請朋友來家里吃飯,很是熱鬧。

  在這間小屋里,1933年夏,老舍完成長篇小說《離婚》,廣受好評,被稱為老舍“第一本完美的作品”。1934年,他完成了寫得最艱難的長篇小說《牛天賜傳》。短篇小說方面,老舍還寫下了《微神》等15個短篇,收進短篇小說集《趕集》。

  2006年,南新街58號老舍故居被山東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10月,經過修繕,這處老舍故居正式對社會開放。

  3月,初春的濟南還未從寒冬里蘇醒過來。走進南新街58號的朱門,院里的石榴樹尚未生出新芽,石缸仍靜靜地端坐屋前。喜愛養花的老舍,當年在此養了一大缸荷花,還養了不少盆花。每年開春后,鮮花盛開,小院里花香四溢,五彩繽紛。中午來老舍故居,原本以為會很冷清,沒想到參觀者雖然三三兩兩,卻少見間斷。“每天來參觀的,少的時候也有幾十人,經常有外地游客慕名而來,學校組織來游學的也很多。”故居管理員介紹。

  這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一號展廳便是老舍當年在濟南的家,分為客廳、臥室、書房三間,客廳擺著兩張古樸的紅木椅和一張茶桌。書房、臥室都擺著書桌,桌上整整齊齊地擱著書筆等材料,一應陳設都按當年老舍居住的狀態布置。

  1933年,他們的第一個女兒降生在小院里,給這個家帶來無與倫比的歡樂和熱鬧,老舍給孩子起名叫“舒濟”,“濟”便是濟南之意,看得出老舍對濟南有多么喜愛。

  在旁邊展廳的展板上,有一張老舍的全家福照片,上面寫著他題的詩:“爸笑媽隨女扯書,一家三口樂安居。濟南山水充名士,籃里貓球盆里魚。”看來,老舍一家在小院里留下了無數甜蜜的回憶。

  管理員介紹,舒濟小時候調皮,瞧見桌子上的稿件,拿起就在稿子上橫豎地畫,讓老舍看見哭笑不得。有時老舍剛剛坐下提起筆寫作,舒濟不知何時跑過來拉拉老舍的胳膊,低聲說“上公園看猴”,老舍趕緊放下筆,陪著孩子玩一番,然后再坐下來寫作。

  1934年勸業場、趵突泉

  當我還在濟南的時候,因時局的緊張與宣傳的重要,我已經想利用民間的文藝形式。我曾隨著熱心宣傳抗戰的青年們去看白云鵬與張小軒兩先生,討論鼓詞的寫法。

  ——老舍《八方風雨》

  文武兼修,拜師習武說相聲

  老舍生性勤奮,由于寫作伏案過久,引得背腰酸疼。1934年4月,老舍忽然后背疼痛得厲害,多方求醫,不見效果。

  當時,濟南是座武術之城,有一批武林高手集中在此,如魯地名家馬永魁。馬永魁自幼習武,槍術超群,擅長“五虎斷門槍”,有“山東一桿槍”之美譽。經朋友引薦,老舍和他相識,正式拜師習武。一開始學習太極,后來又學習劍術、棍術和內功。他每天早上都要鍛煉一陣,漸漸形成了習慣。這個習慣他一直堅持到老年,幾乎無一日中斷,除非病得臥床爬不起來。

  老舍研究者周長風在馬永魁后人處見過一把折扇,一面是老舍自書習武經過,另一面是畫家關友聲所繪山水,是老舍離開濟南時送給馬永魁的。周長風介紹,老舍曾想寫一部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就在題寫扇文的1934年夏天,他寫信給《良友文學叢書》主編,介紹了小說創作思路:主角是兩位鏢客,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行俠仗義、替天行道,最終死在了手槍之下。“后來這部未成的小說部分片段融入了《斷魂槍》,‘神槍沙子龍’就明顯有著馬永魁的身影。”周長風表示。

  老舍不光文武兼修,口才也十分出眾。據齊大學生張昆河回憶,當時齊大國文系有個系會,就是全系師生聯歡會,每學期一首一尾兩次。有一次,老舍興致勃發,登場說了一段單口相聲《票友》,引得哄堂大笑。

  距離老舍所在的南新街不遠,有個勸業場,當時有兩個說相聲的,叫吳景春、吳景松。吳景春早年拜師京城“相聲八德”之首的裕德隆,技藝全面,尤善“文哏”,平時文質彬彬,好似教書先生。吳景松又名吳煥文,是吳景春之弟,師承濟南相聲名家崔金霖,上過幾年私塾,既能寫文章,也能自己編創段子。老舍是他們的好主顧,差不多每天必到,老舍就從他們那里學會了一些相聲表演技巧。

  再往北走走,便是趵突泉了。當時趵突泉南院是個小商場,雜貨攤遍地。呂祖廟前有“觀瀾亭”“望鶴亭”“四海春”等幾家書場茶社,女鼓書藝人在那里演唱梨花大鼓。

  抗戰之中,老舍編寫發表了不少鼓舞軍民士氣、供藝人演唱的抗戰相聲和大鼓詞。在武漢,他與滑稽大鼓藝人“山藥蛋”富少舫攜手登臺表演雙簧;在重慶,他與相聲藝人“小地梨”歐少久說過對口相聲;在北碚,他與作家老向與學者梁實秋一起登臺說相聲。這些文藝底子大多都是在濟南打下的。

  1934年夏,老舍離開濟南,去青島任教。1937年8月,“七七事變”后,老舍又從青島回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這年11月,日軍兵臨濟南,老舍只身赴武漢參加抗日救國工作。他的夫人及子女困留濟南,至1938年夏才返回老家北京。

  而立之年,事業愛情雙豐收,結識了一批師友,他又怎能不對這座城市動情呢?《濟南的秋天》《濟南的冬天》《吊濟南》《大明湖之春》《趵突泉的欣賞》……膾炙人口的名篇,寫滿了他對濟南的愛。時短情長,濟南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