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一個聽起來神秘又酷炫的職業。

  崗位性質,注定了他們總是要隱身幕后,忍受寂寞。

  要把死者想說的話和現場包含的信息解讀出來,他們不能錯過案發現場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其艱苦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人人敬而遠之的腐臭之地是他們日常的工作環境,血淋淋的尸體是他們經常面對的工作對象……

  6月17日—6月25日,生活日報首席記者吳永功、記者張國桐蹲點濟南市公安局歷城區分局刑警大隊技術中隊,跟法醫呂國慶、陳蓬波、韓化霆團隊以及技術員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周的蹲點體驗式采訪,我們為您詳細呈現一個基層法醫團隊的日常和他們那些鮮為人知的幕后。

  今天,推出《法醫搭檔(上)》。

  尸體解剖室

  2019年6月25日10:45,濟南東部孫村片區的蓮花山殯儀館門口,一輛改裝過的特型車輛——上汽大通牌警車駛過大門,輕車熟路幾個轉彎后,停在了大院的停車位上。

  車門打開,一個個頭不高的警察貓著腰下了車。

  他叫呂國慶,一名從業20年的資深警察。他戴著一幅普通的框架眼鏡,動作麻利地走到車尾。幾乎同時,駕駛座上的另一名年輕警察也跳下了車,幾乎同時來到車尾。這名年輕警察叫陳蓬波,跟呂國慶同處一個辦公室,兩人朝夕相處已經10年。

  與普通車輛不同,這輛車后備箱里面一個格子一個格子設計得錯落有致,白色的防護服、藍色的口罩、手套,還有一個小冰箱。這個冰箱,不是用來放冷飲的,而是用于存儲心肝脾肺腎等臟腑器官。經過改造后,這臺車載冰箱可持續供電。

  這輛車,規范的名詞是刑事技術現場勘查車輛,是根據刑事技術現場勘查的需要改造而成的特殊車輛。

  拿出防護服,關上后備箱的車門,陳蓬波將口罩遞給呂國慶。

  “你們聞到味了嗎?尸體高度腐敗后焚燒才有的味道……”陳蓬波將鼻子抽了抽。

  夏至之后的濟南,溫度一路高漲。氣象部門已經發出了39℃高溫預警。在遠離市區、距離泉城廣場30公里外的這個殯儀館地下的部分,掛著濟南市公安局法醫鑒定中心的牌子,打開冰冷的大門,穿過陰冷的走廊后便進入尸體解剖室。這里是命案尸體的解剖地點,也是呂國慶和陳蓬波工作中經常接觸的地方。

  進入尸體解剖室,殯儀館工作人員幫忙拿出了解剖工具,膠皮手套、手術刀、電鋸……冰冷的解剖室內,櫥柜、案臺、放眼望去盡是金屬材質,更顯得幽森。防護服穿上,口罩戴上,工具拿在手里,方才還在車上有說有笑的兩個警察,瞬間安靜。

  他倆都是刑警,但又不是尋常的偵查員。他們是歷城刑警大隊技術中隊的骨干人員,是刑事偵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技術支撐,是長期居于幕后的隱秘人物,是近些年來影視劇公安題材中大火的法醫。

  不愿回憶的過往

  尸體,對于普通人而言,是對心理接受能力的一次巨大挑戰。對法醫而言,他們同樣要過心理關。

  “剛參加工作時,一位老法醫在面對一具高度腐敗尸體時,為了壓制強烈的尸臭,他把一瓶白酒澆在自己頭上,而后進行解剖,這個鏡頭到現在還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歷城刑警大隊大隊長陳永杰說起法醫和技術員,頗為感慨。

  20年前,懷揣警察夢的青島小伙呂國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山西醫科大學法醫系。在5年的大學時光中,呂國慶每天面對充斥著福爾馬林藥水味道的人體標本,長此以往磨練出極強的忍耐力和意志力。

  1999年,25歲的呂國慶在公開招考中脫穎而出,同年來到歷城刑警大隊擔任法醫。當年那個稚嫩的小伙子,一晃20年,已是業界知名的大咖,專門診斷各種行業內的疑難雜癥。

  “又臟又累。”在公安內部,提及法醫,很多人的第一評價是這幾個字。

  對呂國慶而言,其實也是如此。

  而臟和累的背后,則是一段一段刻骨銘心的非凡經歷以及對于這個職業的崇高使命感、責任感。

  20年里,觸碰2000多具冰冷的尸體,而這樣的經歷背后,是諸多不愿回憶的過往。在長達五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鏈條中,法醫老呂的經歷,常人難以想象。

  “觸目驚心”已不夠

時間回到十四年前。

  時間回到十四年前。

  2005年5月22日晚,歷城刑警大隊技術中隊值班室內,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夜空的寂靜。

  “轄區一處居民屋內發生命案,速來現場。”有居民報警,說樓道里有一股惡臭味道,懷疑有人被殺。放下電話,參加工作6年的呂國慶一把抓起衣服,匆匆趕往現場。

  室外是38℃的高溫。常人走上幾步,都會汗流浹背,更何況他還穿著密不透風的隔離服。呂國慶身上的警服早已經被汗水浸透,汗水順著臉頰滴落在隔離服上,發出“吧嗒吧嗒”的動靜。

  踏進案發居民樓5樓房屋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沖擊著呂國慶。“呂法醫,現場在客廳和廁所。”正在勘查現場的民警指著30平方米左右的客廳朝呂國慶說道。“客廳5個被膠帶纏繞的包裹,廁所2個鐵盆,尸體被肢解。”看著盆內黏稠的暗褐色液體以及包裹中腐爛的尸塊,呂國慶略微皺了皺眉。

  凌晨1點,呂國慶踏上回程。次日清晨6點,呂國慶全副武裝,再次與尸體見面。

  經過一夜高溫的“熏蒸”,尸臭味更加濃郁。呂國慶和同事將尸體放置在院子地面上,逐一打開流著綠水的包裹,腐爛且布滿血跡的尸塊、碎塊狀的骨頭,一次次沖擊著他的視覺。

  “客廳5個包裹,尸塊分別裝入2個旅行包、1個旅行背包及2個白色塑料編織袋……”呂國慶一邊口述著現場情況,一邊開始著手對尸塊進行拼接。

  在拼接過程中,為了收集證據及清晰辨別,呂國慶時常要摘掉眼鏡,貼面進行拼接。面對該場景,“觸目驚心”這四個字已經遠遠不夠。經過持續2個小時不間斷的細致判斷與拼接,呂國慶心中已經有了判斷,可接下來他依然需要進行下一部分的尸檢。

  呂國慶轉頭走進廁所,此時,廁所內是滿滿兩盆接近凝固的暗褐色液體。呂國慶雙手伸入盆中,開始對臟器進行拼接。與包裹里的尸塊相比,臟器的腐敗要更為嚴重,因而令人作嘔的味道更為濃烈。而近視的呂國慶,依舊貼面作業。

  從清晨6點到上午11點,長達5小時的尸檢終于畫上了句號,此時,長時間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呂國慶已經累癱。

  短暫休息,打開電腦,呂國慶開始寫鑒定報告,“尸塊斷端良好,創口整齊,骨質斷面整齊,可見鋸痕,右頸部可見肌肉出血……”

  這樣的工作程序,呂國慶不知做了多少遍。然而沒想到的是,寫著寫著,他的面色開始發白,并伴有嘔吐、頭暈癥狀,他的鼻腔里,持續傳來尸體高度腐敗后才有的特殊惡臭味道,一直持續了一天一夜后,嗅覺才開始慢慢恢復正常。

  第一次中了尸毒

  這次尸體檢驗,讓呂國慶平生第一次中了尸毒。

  尸毒?這個在影視劇中出現的詞語,竟然在現實中活生生地再現。呂國慶說,一旦接觸尸體高度腐敗產生的尸臭味,就很難將味道除去。不過,當時他沒去醫院,“做法醫不中尸毒的情況幾乎沒有,一般休息幾天就慢慢恢復了。”

  從大學校園到參加法醫工作,從人體標本到命案現場,忍耐力、意志力、毅力,每次命案現場都是對身體和精神的多重沖擊。“不過遇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十四年后坐在辦公室里,呂國慶看著窗外的藍天白云,似乎是云淡風輕。

  “說實話,這件事已經過去14年,你不問我都不想了,你這是往我傷口上撒鹽啊……”呂國慶隨即仰面哈哈大笑。正身后,他認真地說:當時的現場和尸臭味,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根本無法在記憶中抹去。他嘴角掛著微笑,但片刻的驚恐在眼神中一閃而過。

  吐槽歸吐槽,他深知,身為法醫,命案現場的一絲一毫都必須掌握,必須要求他進行更為詳細的尸檢。

  自殺?他殺?意外?

  高樓墜樓面目全非的死者,呈現“巨人”模樣的浮尸,在小黑屋中爬滿蛆蟲、腐爛的尸身……自殺?他殺?意外?

  尸體解剖鑒定,與其說是一場對醫學專業知識的考量,不如說是法醫本人智慧與經驗的結合。

  2019年5月21日下午3點,歷城某小區還未使用的防汛地下車庫入口卷簾門外側,驚現一具布滿血跡的男尸。

  出現場的路上,呂國慶根據警情得知,男子疑似遭遇他殺。

  穿上隔離服,戴上口罩和手套,他開始按照程序進行初步尸檢。男尸旁,一把帶有血跡的刀顯得格外刺眼,死者頸部傷口粗深,看上去十分醒目。

  與此同時,技術員不斷由外圍到中心現場進行勘查,但始終未發現除受害人以外的足跡。而且結合環境及尸體位置血跡分布,技術員初步判斷,案發時受害人蹲姿位且背靠墻,不符合外來侵害的特征。

  偵破命案,對現場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這是大學畢業時,呂國慶在心中暗自許下的諾言。

  當天下午,在蓮花山殯儀館尸體解剖室內,呂國慶和同事陳蓬波,這對已經在一起工作十年的黃金搭檔,熟練地對尸體進行著尸表檢驗。

  “頸前存在11處大小不等的創口,致命傷為頸部7cmX2cm的創口。”呂國慶摘掉眼鏡,趴近尸體,仔細觀察著細節。與此同時,陳蓬波在檢查上肢時也有了發現,“雙上肢見多處創口,劃傷為陳舊性損傷”……經過持續2個多小時的工作,檢驗結論逐漸浮出水面。

  2名法醫一致推斷:男子死亡時間約為2天,案發時間為5月19日深夜到5月20日凌晨之間。

  在檢驗過程中,根據頸部11處創口及劃傷的損傷程度、大小、方向、角度,法醫判斷頸部劃傷為試切創,頸部損傷符合自己形成,綜合上述,這起報警為他殺的警情,符合自殺的特征。

  當時,刑警隊的同事們也對該起案件進行著調查,結合技術員現場勘查及法醫尸表檢驗,經過輪番論證,男子符合自殺。幾天后,通過刑警的走訪摸排,也證實男子為自殺。

  “法醫和現場勘查技術人員的工作,對偵查工作起著關鍵的支撐作用。尤其在證據意識深入人心的今天,尤為重要。”陳永杰說。上述這起死亡事件,從最初接到警情,男子被懷疑遭遇他殺,再到警方一系列的調查、檢驗和勘查,最終證實自殺,步步夯實、環環相扣,法醫用專業和實力,為死者的死亡性質掌舵。

對話法醫老呂:與其他刑警收入一樣,沒額外補貼

  對話法醫老呂:與其他刑警收入一樣,沒額外補貼

  記者:呂法醫,十四年前的那個案子,在那么惡劣的環境下,為何要進行尸塊拼接?

  法醫:拼接是為了確定有幾位受害人。

  記者:面對濃郁的尸臭味及難以想象的視覺沖擊,當時是什么感受?

  法醫:哎呀,早已習慣了,比這個惡劣的也遇到過。

  記者:當時中尸毒你不害怕嗎?

  法醫:這有什么害怕的,不止一次中尸毒了,其實尸檢中,視覺沖擊遠遠小于嗅覺沖擊,很多時候味道會持續很久。

  記者:尸臭是什么樣的味道?

  法醫:沒法形容,不過聞一次就會終身難忘。

  記者:當初為什么選擇這份職業?

  法醫:嗯,這個問題,多少年了沒人問我。當時考大學想報公安,可是別的專業我身體條件受限,可我就想干警察,我仔細研究了一下,就法醫這個專業適合我。就這樣,考大學我就報考了法醫。這個答案,夠實在了吧?

  記者:身為法醫,在世人眼中神秘而又高大上,這種認知是不是存在偏差?

  法醫:的確是,很多人都是根據電視劇里演的劇情來理解法醫這個職業,其實這是不靠譜的。因為電視劇是藝術加工過的,很多甚至是為了劇情需要想象出來的,可是現實中并非如此。有時候我們去殺人案的勘查現場,家屬會問我們,死者是幾點幾分死的。我們只能說,這只是影視劇里的劇情,是脫離現實的。我們會跟家屬費盡口舌地解釋,有的家屬一說會理解,有的以為我們不盡心。

  記者:雖然影視劇會虛構一些情節,但也讓更多公眾知曉或者關注法醫這個職業,比如,你的孩子會崇拜你嗎?

  法醫:我閨女上高中了,倒是沒有崇拜我,也一直對我這個職業無感。但是前一陣子,她在班上說起自己的爸爸是法醫,她的同學們立刻就無比羨慕,甚至有些崇拜。

  記者:那么,敏感的問題來了,你們的收入是不是很高?

  法醫:我們就是普通民警,拿著跟其他刑警隊員一樣的工資,沒有別的額外津貼、補貼。

  (生活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