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覺得“啊嘛太幸福了”,后來才知道生活不是這樣的
下崗后李桂珍一直四處打工,她開過餐館,賣過雜貨,給別人織過毛衣,當過清潔工。一天忙完,只有在回憶時才能成為往事的女主角——
那是李桂珍最舒心的一段時光。20歲接父親的班,在中央直屬企業里當播音員,掙得比地方上多,穿得也時髦:下面一條緊身氨綸褲,上面是鴨蛋綠的長款西服,頭發高高地盤起來,“還是挺好看的”。
廠里的年輕小伙子開始行動了。那個年代追女孩的方式還算樸素,有忙著給她占座的,有搶著幫她抬水泥的,還有把存折拿給她看的,但他們最后都輸給蔣易澄的奶奶。奶奶每天早上守在自家窗口前等著李桂珍經過,招呼她進屋吃早點。不知道吃了多少碗有荷包蛋的面條后,這個廠子里眾人矚目的姑娘成了她的兒媳婦。
李桂珍說自己和蔣易澄的爸爸一見鐘情。相親時,他打扮得像個牛仔,跟廠里那些下井工人很不一樣。他是駕駛員,開了輛天藍色的汽車,斯洛伐克進口,據說全云南只有10輛,經常帶著李桂珍出去兜風。
“那下覺得‘啊嘛太幸福了’,后來才知道生活不是這樣的。”李桂珍苦笑著說。
改變首先是從蔣易澄出生后開始的。廣播室“一個釘子一個眼”,播音時間是固定的,遲到一分鐘,全礦都知道了。李桂珍只能給領導打報告,離開廣播室,去辦公室當打字員。到女兒3歲,該送幼兒園了,可礦區的老師怕鈾輻射,走得沒剩下幾個。沒辦法,李桂珍辦了停薪留職,陪女兒去市里上幼兒園。那時她才26歲。
家里少了一個人的收入,頓時有些捉襟見肘。年輕的李桂珍也不習慣當閑人,她在公園旁租了間房子開飯館,鋪面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獨創的清蒸鴿子這道菜在當地頗受歡迎。可好幾次中午忙完生意,回頭一看,女兒不見了。
李桂珍“像瘋人一樣”沖出飯館滿世界找。她問路旁賣冰激凌的:“大媽你有沒有看見我家姑娘?”問街邊賣燒烤的:“大姐,有沒有看見我姑娘?”誰也沒看見。正哭得稀里嘩啦,飯館里的小工追出來:“老板娘老板娘,孩子在被子后面睡著了。”
擔心孩子有一天真會丟,李桂珍把飯館關了。
“得到這樣就必須放棄那樣。”20多年后,李桂珍說得輕描淡寫。她剛在廚房里忙乎完,做的是黃燜雞,曾經的招牌菜之一,雞肉又嫩又入味。如果飯館繼續開下去,她應該是個好廚師。
“女人嘛。”她用這3個字結束感慨。可有一件事是真后悔了,女兒7個月大時她參加成人高考,錄取通知書來了,可孩子吃著奶,丈夫又老出差,考慮幾天,她最終沒有去學校報到。
“我沒有辦法,自己放棄了嘛。如果那時把文憑讀出來,我就不是今天這樣子了,就不會走下崗這條路了。”李桂珍的聲音低沉下來。
這件事蔣易澄不止一次聽母親講過。準備論文時,她在廠志里找到了印證:“著重對青壯年職工進行培訓……送大專院校系統培訓10人。”蔣易澄在那行字底下畫了個箭頭,用藍色熒光筆在空白處寫道:“媽媽成人高考的遺憾。”
可她一度對這件事有些反感。母親說多了,她有時忍不住回嘴:“哎呀你別講了,煩得很!”
“她總講‘為了你犧牲很多’,我心里就會不爽,干嘛老怪我?后來理解了,她有她的無奈,這個對她太重要了,她就是因為沒有文憑被別人看不起、被各種‘卡’,所以她才不斷強調讓我接受教育,成為人上人。”蔣易澄說。
寫畢業論文的這兩年多里,蔣易澄學會了寬容與傾聽。她采訪自己的家人,聽他們一遍一遍講過去的事情,盡管很多講述與她的論文沒什么關系。在退休人員安置點采訪完,她給那些獨居的老人拍照,之后專程送過去。
“人沒有那么多時間去傾聽,另一方面,甚至也沒有那么多人愿意講,訴說了以后又怎么樣,現實狀況還是沒有改變,所以干脆選擇不說。”她的聲音有些低落,“有這個機會讓他們能訴說,也挺好的。雖然我聽得太多了,不覺得稀奇,但是總有人不知道吧,總有人會想聽聽他們的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