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身形原本瘦弱的青年,此時感到憂慮,舉不動輪胎,就趴在地上做俯臥撐,常常做到虛脫,直接趴在地上,啃一嘴泥。
出國還有一個條件,身上不能有文身。這讓一些青年們犯了難,他們曾經會在手臂和虎口刻上一個“愛”字,表達對愛人的誓言,或者一個“忍”字,告誡自己闖蕩江湖時不要惹是生非。他們曾經十分看重這些個人的圖騰,但此時,要出國,就得洗去這些。但要想洗去,談何容易,有人去找專業的文身師傅,用藥水反復去洗,用刻刀來回刮皮,但往往效果不好,圖案常常不會完全洗去,留下一團糊涂不清的黑影。還有人則干脆在家自己來,拿五金店里買來的粗糙堅硬的砂紙,來回摩擦皮膚,往往搞得心血淋漓,父母們看著心疼,將砂紙藏起來,或者扔掉,年輕人就會急火攻心忘記了禮貌,沖著父母喊叫:“你們不想我出國賺大錢嗎?”
一些年輕人這樣說,苦也就是苦個把月,一旦出國,就是鯉魚跳了龍門,算是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了。那些成功洗去文身,又提高了電焊技術的青年,顯得興奮不已,常常在村里很得意的嚷嚷,毫無由頭地沖著聚在樹下打紙牌的老人們大笑。
村子的東面,有個土丘,當地人稱之為山,山上遍布各家祖墳,出國高潮期,青年們紛紛上山,為祖上祭掃,這讓村里老人們既喜又憂,“沒事不拜佛,有事才燒香”。同時他們也擔心,那么多人擠到土山上,踩爛了草木,又要等來年春天才能長出來,回頭有造化的出國了,留下這座土山就像禿頂了一般,又要衰老好幾年。
“人嘛,就要不停向前”
2009年,金融危機席卷全球,澳大利亞也緊縮了自己的務工政策。有媒體報道,這一年澳大利亞政府保證移民不和本國公民競爭工作崗位,削減14%技術移民名額。
后楚莊村人最直接感到的是,出國打工更難了。但柴鋼不想再等了,2010年,他結婚了,正式啟動出國大計。他對自己的電焊技術很自信。澳大利亞國徽左邊是一袋鼠,右邊是一只鴯鹋,這兩種動物均為澳大利亞特有,它們一般只會向前走,不輕易后退,象征著一個永遠邁步向前的國家。這讓柴鋼等青年覺得,這是個好象征:“人嘛,就要不停向前。”
但此時,正是嚴格時期,柴鋼的多次考試,都沒能過關,他不得不繼續等待。
他有時通過網上視頻,與那些已經出國的青年聊天,他們曾經是學習成績不好的一群孩子,如今成了媒體關注的焦點、村里的名人、財富的擁有者、榮耀的象征。這讓柴鋼羨慕不已。
71歲的村民趙洪榮的二兒子金興旺如今也和尹法剛一起,在澳大利亞打工。金興旺從小成績不好,沒上成大學,就早早去學電焊出門打工了。而三兒子金曉,從小成績就好,煙臺某大學畢業后,進入孝里鎮政府工作,如今36歲的他,是個安穩的公務員,但現在村里人看起來,卻說,還不如老二瀟灑,到國外賺大錢了。
這些土里生土里長的孩子,如今習慣吃西餐,使用刀叉,英語也越來越熟練。這些原本都是國內白領們的生活追求,與他們相距很遠,但卻成為他們的日常生活。
這些鄉村青年到了澳大利亞,妻子則做起了全職家庭主婦,這很像當初在老家農村,不同的是,因為多生了一個孩子,當地政府對他們有獎勵還有補貼。在澳大利亞打工的村民王兆生,也得了獎勵補貼,2011年,王兆生夫婦又生了一個女兒,女兒一出生就獲得澳大利亞國籍。他們發現生孩子不但住院不花錢,當地政府還補助了5000澳元。小女兒出生后,王兆生的妻子辭去了蔬菜廠冷凍倉庫的工作。
王兆生的父親王金明,已經60歲,每天守在后楚莊村,拿出孩子的照片看,他身后的土墻上,一行標語煞是醒目,“嚴厲打擊違法生育,依法征收社會撫養費”。
在澳大利亞,除了額外的獎勵,真正讓后楚莊的年輕人感到滿意的,是每月的收入。比如王兆生,如今他的周薪約1700澳元,扣稅30%后每月3000多澳元拿到手,相當于人民幣2萬多元。他們去澳大利亞,辦的是457工作簽證,在澳大利亞干兩年,如果技術過硬,被雇主看重,對方可以做擔保,申請綠卡。出國兩年多,王兆生一家拿到了綠卡,還貸款買了45萬澳元的房子。房子220平方米,院子760平方米,院子里種花種草也種點菜。王兆生還花7000多澳元(合人民幣4萬元)買了兩輛車,一輛豐田、一輛二手本田,夫妻倆一人一輛。
“亞力山大啊”
從2012年開始,澳大利亞的政策又有了松動,后楚莊人也開始動起來,村支書張吉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近陸續有人去辦護照。而村里更小的孩子,也對讀高中沒了興趣,他們都想去學門手藝,頂撞自己的父母:“讀高中,上大學又有什么用了,在城里工作都找不到,你沒看新聞里,那么多人做了‘蟻族’,睡幾平方米的地下室,擠公交和地鐵,日子一點都不快樂。”
柴鋼再次申請,他交了十多萬的中介費,終于過關,帶著妻子和電焊機一起出國。
但出國后,并非一腳踏進天堂,山東省商務廳的消息顯示,由于一些機構過分夸大外派勞務人員的收入,沒有如實講明勞務人員在國外的艱辛,導致勞務糾紛和突發事件增多。
在后楚莊村出國高潮的2008年,山東省通過合法途徑累計派出勞務人員42萬人次,共發生境外勞務糾紛和突發事件38起,涉及勞務人員2000多名。
有些后楚莊村的青年,到了澳大利亞才發現,自己的雇主是個不存在的人,或者是個名義上的雇主,沒有工廠沒有活計,這是一些不負責任的中介的陰謀,只管把你弄出國,就不問你死活了,中國青年們只好另外去尋找工作的機會,有時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別說賺大錢,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而有些根本沒學過電焊的青年,也臨時抱佛腳,雖然僥幸過關,但到了澳大利亞不久,又被返送回國,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尹法剛的親兄弟尹法家。
尹法家到了澳大利亞之后,也感到自己的手藝還欠火候,暗地里努力去學習,但還是常常被雇主看出端倪,遭到指責,電焊技術易學難精,說起來只有八個字,“起弧、角度、運行、收弧”,但其實學問不少,想提升水平并不容易。
一來二去,雇主不愿意分配更多的活給他,他的收入也減少很多。更要命的是,電焊技術不行,在當地考專業證書幾次未果,沒法辦下工作綠卡,無法長期定居。最后他只好打道回府,與他類似的,還有很多青年,他們回國后,也不愿在村里多呆,拍人家笑話,趕著又去外地打工,繼續著底層農民工的角色。如今,尹法家給人家焊個小帳篷之類的活計,賺的都是小錢,但汗流的一點不少。此前十幾萬的出國中介費,只退了一部分。
即便是像尹法剛這樣在澳大利亞買房的后楚莊青年,一個星期就要還房貸近千澳幣,有時雇主突然結業,他們就沒了收入,最擔心的就是如果連續幾個月交不起房貸,那幢2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連同前后的草坪,都要被銀行收去,“壓力山大啊。”
更要命的是,現在很多雇主都只是招短期工、零工,有活就讓你去,沒活就解除勞動關系,甚至還有的新招一批工人,干夠15天就重新再換一批,這樣就能避免裁員時發補償金,又不違反法律。“反正工人多的是,除了我們,還有印度、越南和菲律賓人。”
失業兩個月后才可以申領失業保險,“但那點錢剛夠吃飯。”柴鋼聽出國的前輩們說,有時候,為了省錢,每天都算賬:面粉五毛澳幣一斤、食用油一塊一斤、冬瓜3塊錢一斤、生姜31塊一斤。如果一天花費超過30澳幣,就到不夠還房貸的警戒線了。
8月的一天,后楚莊村,柴洪方穿著白色背心坐在自家躺臥里休息。他的家在村子里算是不錯,有簇新的地板、沙發和電視,墻上掛著兒子柴鋼的結婚照,小伙子看著很帥氣。很顯然,兒子柴鋼是幸運的一員,他在異國打工順利,目前在想的是,要不要去申請綠卡。
“但是我也勸他,得考慮清楚,住在國外壓力大,實在不行,還是回村,怎么說還有一畝三分地,餓不死。”柴洪方說。